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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7章 番外四

漆黑的指环在指间转了转,迎着阳光,将天空切割出清晰的一个圆圈。

圆圈里的阳光落在他的一只眼睛上,将那只金色的眼瞳映得如同流光溢彩的琉璃。

“我想要。”

他缓缓开口,像是为了给自己更多的肯定和勇气似的,又重复一次。

“我想要。”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跟着公子也有许多年,却极少跟着一起去人间游历,他很不能理解公子对于人间烟火的流连,也无法理解那些纷杂吵嚷的喜怒哀乐。

可是公子被封为一字并肩王的情形,他却是亲眼见到,也是第一次有了极微妙的触动。

他是个生灵,生灵中的法则非常简单,以强为尊。

而这些渺小的人却会向着一个位置虔诚跪拜,即使在那个位置上坐着的,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人。

他对此产生了极大的迷茫不解,也有暗藏不住的羡慕。

被无数人顶礼膜拜,被万千人认可,是什么感觉?

人间富贵,又是什么滋味?

这念头如落在煤炭上的一点火星,起初并不显眼,却在不知不觉中燃点起来,熬得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

越是得不到,越是想要。

可大公子定下的规矩中,京城不是生灵之地,他不能动用多少术式,更不像公子那样熟悉人的法则,不知道如何走到那个位置。

所以这枚漆黑指环是他唯一的捷径和机会。

“当今圣上萧惟与我曾是生死之交……”

公子将这信物交给他的时候,也犹豫许久。

“你将这信物拿给他看。”

“如果他还记得从前的碧水寒潭,就让他来清河渡找我,如果他已经忘记了,你……也不必来回我了。”

他不能理解。

公子贵为天地三灵之一,想要什么没有,居然还会为了区区一个人踟蹰不前,连亲自见上一面都思前想后。

他想要……

不光想要这唾手可得的人间富贵,也想知道,扯着公子眷恋红尘的羁绊……究竟是什么。

真的是唾手可得。

他绕开清河渡,将人约去了秣陵口。

本来以为多少要经历些波折,却没想到萧惟至尊之身,居然真的会亲自赴约,也自然而然地落入他的陷阱。

当他如天降神兵般击退预先安排好的伏兵,踏着血泊向萧惟摊开手心时,年轻帝王竟像是忘记了身份地位,扑上来狠狠将他抱住,失声哽咽。

即使在许久以后,他也不能不承认,那样的动容和震撼无以复加。

他想,这也许就是羁绊吧。

他想,在那一刻,其实他是非常羡慕公子的。

他想,如果有人肯这样记挂着他,全心对他,该有多好。

可惜这份好毕竟是冒名顶替而来,不该是属于他的。

萧惟起初将他认作是公子,不光顶着所有压力封他为国师,还肯为他站在所有人的对面,不顾一切地保护他。

可是渐渐的,萧惟也变了。

他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虽然已经竭尽所能地去模仿公子的神态言谈,也听公子说过被困在寒潭时的情形,可公子在人间看尽千帆,荣辱淡然,心性中的洒脱不是他比得上的。

他没有得到的太多,想要的太多。

萧惟终于意识到自己引狼入室,逼得他节节败退,可这人间富贵如同无声无息侵入的瘾毒,令他欲罢不能。

贪婪让人失去理智。

如果说从前只是贪念,如今他已疯狂,不光是因为富贵,不光是因为萧惟的敌意,还有好胜和不甘。

别人可以做到的,他明明已经做到更好,可反对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不想听见任何声音,拦在前路的都是敌人。

直到那一日萧惟在他面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才陡然清醒,开始惶恐起来。

重罪。

冒名顶替公子,重罪!

害死公子最珍重的故人,重罪!

可贪婪是毒,审判的那一日不到,他就更多一分侥幸,就还想要更多。

不光是荣华富贵,不光是亲情羁绊,不光是赞许首肯,更多……想要所有一切。

在他施展术式的那一刻,这一切如被寒风吹下枝头的枯叶,蹁跹坠落。

这是禁忌,要遭天罚的。

但他有什么办法?外敌入侵,不得不迎战,可他对排兵布阵一无所知,情急之下只能施术撒豆成兵,一战大捷。

所有人重新对他敬畏交加。

当人们欢呼雷动地庆祝胜利时,他正在奔逃的路上,无可逃避地遭受了第一道天雷,撑着昏迷前的一口气,爬进山洞藏起来。

那个阴冷潮湿的山洞是他今后无法摆脱的噩梦。

每一处都在疼,如被凌迟,生不如死,他惶惶若丧家之犬,凭着最后一点顽强活着,却知道这苟延残喘也不会维持太久。

实在是太疼了,连平日一贯的矜傲都被层层剥落,他听见自己没出息的哽咽。

“都怪你……都怪你……”

连他自己也不会想到,死到临头的时候,念起的居然是那一个。

同为公子近侍,那人不过是比他早跟随公子些时候,就总是摆出前辈的架势对他说教,仿佛他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

如果不是始终输多赢少,如果不是因为憋着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他也许就不会冒着身死的危险打这个主意。

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可身上越是痛如火烧,他脑中越是不受控制,走马灯似闪过的都是跟那个人的赌气斗嘴。

再也不会见到那张恼人的脸,再也不会有人跟他争吵,本该是高兴的,可山洞里只有自己身不由己的呜咽声。

“重……重明……你在哪儿……”

有人回应了他的声音,却是一如既往的暴躁,连半句安慰都没有。

“总算找到你了!”

“怎么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我找了你好久!”

火烧火燎的疼痛在源源不断送入的灵气中逐渐消退,可仅有的一点感动在这熟悉的责备中变成了恼羞成怒。

“我去哪里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找我干什么!我不想见你!”

他被抱着出了山洞,第一次这样软弱无力地倚在别人怀里,让他羞愤交加,却挣扎不起来。

“你……你放开我……我的死活……与你无关。”

对方很明显对他这些时候的所作所为相当清楚,甚至都没有追问,只恨铁不成钢地喋喋不休。

“你怎么这么蠢!人间富贵而已,值得你这么犯禁吗?”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找我商量!”

他没出息地哭得缩成一团,仍是嘴硬。

“你当你是谁!你来了能做什么?什么叫人间富贵而已,我就是想要……”

那人将他放在柔软的床上,听着外面滚滚而来的闷雷声响,急得团团转。

“你想要什么,我可以帮你啊,你也不能这么明知故犯!”

“不要你管!”他挣扎着想要爬下来:“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就是一条命而已!你滚远点,我不想见你!”

那人见他执迷不悟,再不跟他废话,抬手一点,柔韧的红绳将他牢牢困在床上,而后不顾他的拼死挣动,就去抠他的手。

“把公子的信物给我!”

他怔了片刻,忽然慌乱起来:“你要干什么!”

哪怕他再讨厌对方,却也格外清楚对方想做什么——他们同为公子随侍,以信物为证,可以李代桃僵。

“不要!”他死死攥紧拳头,发狂地想要摆脱束缚:“不要!”

信物到底被拿走了,那人离开两步,又回来摸摸他的头发。

“别再错下去了,快回去跟公子认个错,以后……我也帮不上你了。”

床边的脚步声跳出窗外,踏在砖瓦上,在忽远忽近的滚雷声中,他第一次听到那个曲子,被人反复吟唱。

“一更鼓响,三月花开,子规乱啼,小檐飞燕,日日唤东风。换尽天涯色,缓缓归陌上。”

“二更鼓响,画屏闲展,春梦秋云,醉别西楼,点点又行行。红烛无好计,斜月半倚窗。”

“三更鼓响,百代朝暮,水流花谢,南北歧路,总把春光误。风笛离亭晚,君自向潇湘。”

“四更鼓响,樽前酒冷,栏杆拍遍,高歌相候,多情似无情。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五更鼓响,珠帘尽湿,雪满天山,云凝万里,纷纷山中客。痛饮有别肠,不用诉离殇。”

“别走……重明……我错了……”

在他歇斯底里的痛哭声中,窗外的天红了半边,外面的身影连同离别曲一起,被火光吞没。

再没有人啰嗦他,再没有人责备他,再没有人教训他,他却自此以后变成了一具空壳。

公子来向他问责的时候,那些恐惧担忧早就没了,甚至有种解脱的释然。

“是我……”他跪在地上,失魂落魄:“是我用公子的信物召唤了重明鸟……血祭了,是我的错。”

公子终究是心软,没有让他魂飞魄散,不光只取走他的内丹,还告诉他,重明鸟并没有灰飞烟灭,而是入了人间轮回。

摆在面前的,是两个选择……

被囚禁在海岛上的每一天,他都呆呆地坐在高地上,看着远处翻卷起伏的波浪出神。

究竟是同入轮回,去找回重明,还是在这个不可能有人来的荒岛上,等着重明……

他选择了后者,哪怕每隔十天便会遭受一次痛不欲生的例罚,哪怕毕方每次都劝他。

也许是真的讨厌,也许是这几十年在人间的经历,让他对那片熙攘之地望而却步。

其实是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重明,囚禁之苦也是他的逃避。

老天终究不肯让他安稳逃避,蝼蚁一样的人闯入他的地盘。

寂寞太久了,谁来都好,他不介意与蝼蚁戏耍戏耍。

可就在他即将碾碎木甲人时,那名偃师拼着性命挡住他,螳臂当车,可笑至极。

“为什么救他?”他不解地问。

“因为,”偃师答他:“我们是夫妻。”

夫妻……

他的鼻尖酸了一下,在这两个字中无声退去,也没有人听见他在黑夜里的喃喃自语。

“我以后真的会听你的话……再也不要什么富贵了。”

“重明,我想你了……”

“你在哪里……”

可惜再也没有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原来,他渴盼的那份好,那份全无保留,从一开始就在身边。

“重明,你如果肯回来……我再也不跟你吵架了……”

“化蛇先生,”那小偃师不知死活地在他面前哼出了那首曲子,怯生生地告诉他:“我们四处流浪的时候,遇到了一名叫姜重明的琴师先生,这曲子是他教给我们的。”

“重明!”他在这个名字里心乱如麻:“他……他怎样了?”

“他说,这曲子是他从小就无师自通的,隐约觉得自己在等什么人。”

“但是又不知道在等谁,怎么找,就只能四处漂泊,传唱这个曲子。”

“还拜托我们帮忙传出去,说希望他等的人能听到曲子,来找他。”

他所有的矜傲固执粉碎为尘。

那个傻子,做生灵傻,转世为人还这么傻,前尘旧事都已经忘却,居然还记得苦苦找他。

该要他怎么办?

曲沉舟艰难地翻了个身。

这个沉重漫长的梦终于到了尽头,梦的结尾,他的身体化作一片璀璨的光芒,在天边散开。

任性倔强的生灵终于低下头,为了那个最重要的人,重入轮回。

他沉重地呼吸着,早些时候在奇晟楼受了许多凉,年轻时不觉得如何,到老了便时常哮喘发作,入秋更是严重。

“重明,我刚刚……梦到了很多事……”他呼吸困难,声音低哑:“你说,是……我们的前世吗……”

身边的人察觉到他睡得不踏实,习惯地收一收手臂,将他抱得更紧,只是毕竟上了年纪,仍是昏沉沉睡着。

“重明,我可能……要先走了。”

他仰了仰头,又像是要去触碰熟悉的喉结,又像是下雨前闷在水里的鱼儿探出水面,努力寻找一丝呼吸的空隙。

这点如呼吸般轻柔的声音被外面的雨声淹没。

“这一辈子遇到你,我真的很快乐……”

夜雨在凌晨时反倒突然大起来,将窗棂敲得叮当作响,柳重明在迷迷糊糊中被吵醒,没有睁眼,一只手缓缓摸着怀里的人,轻声念叨。

“下雨了,冷不冷,有没有又踢被子?喉咙里有痰吗?”

怀里的人一向觉轻,这次却没有回应他。

“沉舟,”他察觉到怀里的凉,伸手摸摸,又低头在额头上亲了一口:“沉舟?”

仍是无声无息。

雨声在外愈发放肆起来,屋里的寂静被隔出了另一个世界。

柳重明的手蜷缩起来,又慢慢展开,反反复复抚摸着,喉头几次滑动,才终于在哽咽中轻笑一声。

“幸亏是你在先……”

“否则,我怎么放心得下。”

“你慢慢走,等我一下。”

明德十年秋,司天官曲沉舟寿终正寝。

安定侯柳重明安置好身后一切,与曲沉舟同棺而卧,相拥着盖棺入土。

生同衾,死同穴。

墓外两方碑并肩而立——吾妻曲沉舟,吾夫柳重明。

***

“这是安定侯墓!”黑暗中有人低着嗓子轻声呵斥:“都给我庄重点!当心侯爷在天之灵怪罪!”

有个年轻的声音弱弱地提醒:“大哥,咱们都来盗人家墓了,哪还怕什么怪罪不怪罪!而且人都死了多久了。”

那领头的不想多解释,只呵斥一声:“闭嘴!专心干活!”

他们已经开封土,进了甬道,再打开前面的石门,就到了摆放棺椁的地宫。

外面的收获再好,哪赶得上随身陪葬的。

门上用的自来石,对于他们来说并不陌生,用拐钉钥匙捅了半晌,石门落下呛人的尘土,慢慢开启。

领头人按捺不住欢喜,这对他们来说是大好事——还没有同行进入到地宫里过,百年前陪葬的好东西必然还在。

可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常年下墓的敏锐,在这一片漆黑中,他总觉得像是有人,有人在极轻地呼吸。

他反手摸了刀在手里,另一只手嚓地打亮火石,几乎同时的,所有人的惨叫在地宫里嗡嗡作响。

“有……有人!”

就在火光亮起的一瞬间,他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正中的棺椁上真的有人。

“别吵!”领头人忙去摸掉在地上的火石,大喝一声:“都别喊!怎么可能有人!是镇墓石!”

不等他重新点亮火石,黑暗中有人啪地打了个响指,四周墙上早已烧干的灯盏如听到号令一样,逐一亮起,将石室中照得恍如白昼。

这下他们都看清楚了,棺椁上真的有人,那白衣少年盘膝坐着,桃花眼下生着一颗朱砂痣,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侧头看着他们,微微挑眉。

“盗墓的?”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那领头的胆大,当先出声问道:“同行?”

有人嗤地笑出声,从棺椁另一头探出个小脑袋,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

“公子,他们说你是镇墓石,还说你是盗墓的!揍他丫挺的!”

“废物闭嘴,什么忙都帮不上。”少年恨铁不成钢地呵斥一声,才向这边开口:“算了,你们干什么的无所谓,我正准备开棺,你们赶紧走。”

他将身下的棺椁拍得咚咚作响。

领头人失声笑起来。

安定侯夫妻合葬用的是三棺两椁,光靠着少年一个人的力气,根本不可能打开。

虽然不知道这人究竟是从那条道进来的,也不知道刚刚点火的究竟是什么把戏,可对方到底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是小姑娘,不足为惧。

“小兄弟,”他一抱拳:“都是祖师爷赏饭吃,小兄弟虽然先来,可如果没我们兄弟出力,你也打不开棺椁,一会儿开了棺,东西我们先拿。”

“你们赶紧走,我好开棺,免得骨头灰都剩不下,”少年仿佛没见到对方人多势众,斜眼瞟他,无奈叹气:“盗墓有罪,罪不至死,上天有好生之德……”

棺椁旁的姑娘又探头:“公子,您怎么说话还跟个老方丈似的?”

“你再多嘴?”少年一眯眼,唬得姑娘不敢吭声,才右手一伸,一处空洞在众人面前不远处凭空展开。

“给你们开了鬼道,赶紧走,以后别干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可哪有人敢走,这空洞里黑烟弥漫,不知里面藏着什么,在哪儿看到都已经足够吓人,更别说出现在这地宫里,更别说还叫什么“鬼道”。

“大嘴花。”少年招呼一声:“干活!”

数条手腕粗细的藤蔓从棺椁一边呼地探出,看位置正是那姑娘所在之处。

“公子,我不是大嘴花,”那姑娘不满地抱怨:“我是参茸花。”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惨叫着逃窜,那藤蔓已不由分说地卷起众人,一股脑塞在黑洞里。

地宫里又一次安静下来。

少年跳下地,试着推推棺椁,纹丝不动。

“两个混账东西,”他抱怨一声:“就知道给我添乱。”

参茸花也跟着凑上来,不解问:“公子,他们这么久都没醒,也没来吵你啊,怎么就添乱了?”

少年手中捻了根撬棍,四周转一圈,连个插进去的地方都没有,恨恨地咬牙切齿。

“他们不醒,我连个好使唤的人都没有,毕方还能用,像你这样的,一天天的就知道给我捣蛋。”

“公子此言差矣,”参茸花正色为自己正名:“如果没有属下妙笔生花,哪能记下公子文韬武略,盖世雄才?”

“你给我闭嘴!”少年头也不抬。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都在写什么鬼混东西,二哥上次还来找我,说你再写他和久容哥的话本子,他就把你的花瓣剁成馅。”

“下次再让我看见你编派我跟敬川,我就把你交给二哥处置。”

“别人不说,等重明他俩醒过来,看到鬼市上卖的那些玩意,整不死你!”

参茸花被训得不敢回嘴,跟着他走了两圈,没找到可以文明打开的法子,忍不住好奇问:“公子,他们好不容易出轮回了,灵体内丹都契合无误,为什么不愿意醒?”

“我怎么知道?”少年扶着棺椁:“还不是你在书里写,说他们这么醒来的话,尘世不沾,从前的事就淡忘了。要不我干嘛闲着没事,来这儿翻他们的骨头玩?”

“我……”参茸花心疼地抚摸自己的小嫩手,开始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弱弱地解释:“公子,那个话本子……不能当真……”

“我跟大哥商量一下,觉得还是有点道理。”

“那万一失败了,可千万别怪……”

她话音未落,少年已将两指点在唇边,向前一指,一口深灰色龙息喷出,直奔棺椁而去。

参茸花尖叫一声,已经来不及阻止。

只见厚重棺椁在龙息之下如浮灰烟尘般滚滚散开,待少年抬手化风,挥开尘雾,摆放棺椁的地方已凹陷下去一个深坑。

“完了,”她捂着胸口:“彻底成灰了。”

“啊这……”少年理亏讪笑:“也太不结实了,我真的没用劲……”

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自己掖了衣摆跳下去,在土坑里摸了半天,才灰头土脸地举着两根腿骨爬上来。

“差不多有点就行了。”

一红一蓝两枚内丹漂浮在他的掌心之上,澎湃的冰火之灵在内丹周围盘旋。

“筑骨为基!前尘不忘!”

他双手一翻,齐齐落下。

“都给我起来!”

灵气与内丹附在白骨上,竟如冰入水中,融为一体,逐渐地模糊成形。

“公子……”参茸花刚刚一直没来得及插嘴,现在才颤颤地伸出手指:“属下有些疑惑,请公子指教。”

“说!”

“重明……他应该比化蛇高一些……对吧?”

“对,怎么?”

“所以属下觉得……左边这个,应该是重明,公子你是不是……放反了?”

“……”

少年盯着那两个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形。

“我觉得,你说的有一点点道理。”

内丹虽然被他立刻捏在手中,但灵气已与白骨融为一体。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啊哈哈啊哈……”

***

月食之夜,鬼市生。

生灵们大多不善群居,四处分散,也只有在月食之夜会聚在鬼市里,热闹这么一晚,下次再聚,就不知何时了。

鬼市所在的都城不过是只存在于今夜的幻象,由三位公子轮流坐镇,想知道今年是哪位公子坐镇主持,看看鬼市中央那座高塔的颜色就知道了。

那是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

一只当康掀开布帘出来,心满意足地打个饱嗝。

虽然化了个人身,可两根獠牙还露在唇外,本就不怎么好看,这一个满是膻味的饱嗝打出来,更是让周围人躲得老远。

它不屑地用鼻子哼哼几声,抽出腰间的布擦着獠牙,四面探头,正想找下一个耍子的地方,目光突然落在前面的一个背影上。

那人披着雪白大氅,身形窄瘦,手里提着一坛酒,走得很慢。

它眯着眼盯了片刻,那裹得密密实实的大氅随着那人的脚步时而被掀动,仿佛能看出下面纤细又紧实的腿。

对方甚至连头也没回,只这一个背影就教它看得喉间干涩。

它抽抽鼻子,嘿嘿笑起来——这味道,是人啊,居然有人这么胆大包天,居然敢混进鬼市,说是羊入虎口也不为过。

“小崽子,一个人呢?”它快走几步,蹄子搭在那人肩上:“哥哥带你玩点有意思的?”

四周或站或走的生灵们都站住脚,瞪圆了眼睛盯着它。

一只肥遗从屋顶落在地上,推推左边的眼镜,忽然打着滚地发出大笑声。

那当康被笑得莫名其妙,正要呵斥“笑什么笑”,身后也有一只手捏住它的肩膀。

“你刚刚叫他什么?要带他玩什么有意思的,让我也瞧瞧呗?”

当康吃了一惊,这鬼市上充斥着大大小小的灵气,只有身前身后这两个,不光察觉不到半点灵气,反而都有人的气味。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它啪地打开那只手,转头正对上一双火红的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它,当即双膝一软,嗵地跪倒。

“重……重明大人……”

这下它总算知道自己刚刚调戏的是哪一个了。

早就听说三公子的这两名近侍大人在人间走了一遭,变得更是了不得,甚至能以假乱真地混在人群中不被发现。

今天是三公子坐镇鬼市,这两位在此巡守简直是再正常不过,它居然瞎了眼去搭讪。

“是小人有眼无珠,”它颤颤地从怀里掏出油布包:“这是……小人家乡的一点土产……还请大人们笑纳……”

前面穿大氅那人微微侧过头,金色的眼瞳略略弯一弯,嗤笑一声,转头离去。

重明鸟足尖一挑,将那油布包接在手里,再抬眼时,已找不到那人的踪影。

他踢开当康,在众人闪开的路中慢慢走开,在鬼市里又转了两圈,才抬头看向天上。

密密麻麻的各式花灯漂浮在半空中,或大或小或远或近,沉浮闪烁,甚至有些悬在云间,从地上看去,延伸开一片的花灯犹如银河泄地。

他踏着虚空向上,落在一朵硕大的莲花灯上,灯中没有烛火,只有花蕊发出柔和的光。

有人姿态慵懒地仰面躺在在上面,一只脚抬起,踩在向内弯卷的花瓣上,空了的酒坛滚落在一边。

“怎么躲在这里?”

他轻车熟路地抓起那只脚踝,落下一吻,正要顺着向上,肩上被踢了一脚。

“别碰我,好热……”责怪的声音低低呢喃:“都怪你。”

“哪里热?”他顺势将两只脚踝都抓住,手指在光洁的小腿上划过:“说啊,哪里热?”

那人轻哼一声,不肯回答,纤细脖颈向后仰起,被照出起伏分明的线条:“都怪公子,你的灵气……怎么这么热……”

“我都没嫌弃你的凉呢……”他俯身吻下去:“正好给我暖暖。”

“别在这里……”

“这里才好,你紧张些,我才好受,”他抬手一挥,莲花瓣层层立起,只留下中间带笑的低语:“但我最近正在换毛,那里可能有些扎,你忍一忍,哭的声音不要太大。”

“混蛋……不要……”另一个声音被吻得含糊,断断续续中隐约带了泣音:“等你换完……不急现在,反正我们还有很久……”

“是有很久。”

他舒服地叹谓一声——他们的确有很久,不光现在,不光今年明年,他们还有无限长的时光和生命,一直在一起。

可是,经历了无数次轮回,走过那么多苦难,如今在一起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

“沉舟,你看。”

“月色真美。”

【全文完】

作者感言

羽蛇

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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