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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5章 番外二

一瓢清水浇在兰草上,白花黄蕊本就干净无尘,被这水浇过,在阳光下似是缀着珍珠,泛着光华。

雪白的花海将孤坟围了两圈,浇水那人也不紧不慢,许久才放下水桶,去旁边取了笔墨过来,凑在碑前蹲下。

碑上的字颜色清晰,他细看片刻,像是仍不满意,又蘸饱墨汁,填在凹陷下去的缝隙里,勾勒出几个字。

裴霄之墓。

“裴霄,”他落下一笔,喃喃一声:“都过去几十年了,才来看你。我也老了,不是当年的模样,如果见到我现在的样子,不知道你会说些什么。”

“如果你能活到现在,不知道变成怎样……”

阳光正好,四周安静,他再也不需要避讳什么,不需要顾忌旁人的目光,背靠着墓碑坐下,眯起眼自言自语。

“你一向不喜欢孩子吵吵嚷嚷,方无恙这孩子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都是我不好,拖累你。”

“无恙说你给我留了话,说你不讨厌他,说幸好有他,余生还能有个伴,不知道你是不是为了安慰我,我就当真了。”

“你很少对我说谎的。”

“除了你走的那一次,你说你没事的……我也信了。”

柳维正笑笑,半晌抹了一把脸。

“他每年过年回来陪你,也是个好孩子。二弟和娴妃的事也告诉他了,是个别扭孩子,表面上不理人,其实还是常去景臣那里。”

“其实你没必要麻烦他给我送酒过去,我早就知道了。”

“酒的味道变了,已经不是你了,我那么了解你,何必瞒着我。”

“阿霄,你……有没有恨过我?如果你能恨我……也好……”

柳维正像是被阳光晃到似的,用手背遮住了眼睛,良久才轻轻吁出一口气。

“是我又多愁善感了,你说得对。我真的比不上你,从来都不是个果断的人。”

“我如果够果断,当年就和你一起走了。”

“你知道吗,我家的二小子做到我从前没有做到的事——不光是扶清如的儿子坐上那个位置,还拿得起放得下,辞官离京,跟人双宿双飞去了。”

“我羡慕他,不过那也是他应得的。那两个孩子一路走得艰难,我自愧不如。”

“对……他成亲了,你没有见过的,叫曲沉舟,任职司天官。这孩子的来龙去脉匪夷所思,说来话长,改天我再给你细讲讲。”

“反正我们今后还有很多时间。”

“重明这小子命好啊,错过了一辈子,还能有第二次在一起的机会。”

“阿霄,如果下辈子我们忘了彼此,还会像他们一样走在一起吗?”

柳维正微笑起来,重新抬起笔。

“应该会的。”

最后一笔落下——裴霄。

“这是裴霄,裴家那个一直在外行走的大公子。”

他已经忘记第一次见时的情形,也忘记是谁向他引荐了裴霄,只回想得起满是桀骜张狂的那双长眉细目。

“小世子,你这枪使得有把花架子,可惜内里劲道还差了点。”

平生第一次被人挑衅,他还记得那股冲上头顶的热血,晃开所有人的阻拦。

“叫裴霄是不是,你敢不敢跟本世子比试比试,一较高下?!”

“可以啊,赌注呢?”

“本世子不会输!”

裴霄那时的笑格外恼人:“谁输了的话,就从明月楼跳下来,怎么样?”

他没头没脑地应下来,然后哭得一塌糊涂,在众人惊悚的大呼小叫中,爬上明月楼顶。

那个时候如果没有跳下去,是不是就不会有人从二楼半路跃出来接住他,是不是就不会听到那人的耳语。

“这么好的小世子,摔坏的话,会有人心疼的。”

是不是也不会再有后来?

他那时只当是浪荡子随口胡撩,却没想到裴霄会认真为他付出许多。

“我是不是又啰嗦太多了?”柳维正抚了抚墓碑:“你休息一下吧,我下午再来看你。”

他提起水桶,慢慢向不远处的小屋走去。

这世间其实从来也不需要柳侯和裴都统,有柳维正和裴霄,就够了。

已经错过了许多。

余生终于可以相伴。

***

“阿九。”

容九安进了内院,若不是这一声招呼,还没注意到在院子里提马灯等着的人是谁。

“怎么还没歇下?”

“等你呢,”凌河上前与他并行,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忙成这样?”

容九安轻轻点头:“柳侯递了辞表,要交接的事比想象的多,还有人半路添乱。”

“怎么添乱?”凌河不解:“皇上舍不得他们,连官职都还在,说是出京,可还挂着代天巡狩的名号,隔三差五要回来的。这些人闹腾,就不怕皇上怪罪?”

“不是闹腾,”容九安有些累,见四周无人,便用头抵着凌河的前胸,借力气歇一会儿:“之前柳侯在朝,他们担心柳家当权作乱,现在柳侯要走,又哭天抢地地说朝中不能少了柳侯。”

凌河的手搭在他腰间,安慰道:“放心,柳侯哪是吃亏的人,以前在朝不好妄动,这些账都记在心里呢,走之前都能一笔笔清算了。”

“更何况那个更厉害的不是回来了么。”

“朝中这些新来没见过世面的,从前只听说过曲司天的名声,怕是还没把人当回事,让他们结结实实吃点苦头就知道老实了。”

“你索性放手,把他们都推出去闹腾,保管被他们制得服服帖帖。”

容九安听凌河声音中带笑,不由多看一眼:“你笑什么?”

“没什么,”凌河在他面前总是忍不住笑:“我是觉得,以咱们跟那两个的交情,现在说起来还一口一个柳侯、曲司天的,挺有意思。”

“私交是一回事,公干是一回事,讨论公务,总不能叫声重明。”

因着多看这一眼,容九安才注意到,凌河身上的官服也还没有脱下来,不由诧异。

“你要外出?这么晚了,大理寺还有事?还是也刚回来?”

“也……不是,”凌河的声音顿了顿,扯着人向前:“咱们进屋里说。”

“有重要的事?”容九安被牵着快走几步,皱眉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你告诉我。”

凌河犹豫片刻,轻声问:“阿九吃晚饭了吗没有?”

“在衙门里吃过了,究竟怎么了?”

凌河轻咳一声:“我……我还没吃呢。”

容九安跨过门槛的脚又收回来:“这么晚了还没吃?我先陪你去吃……”

他话说到一半,看到凌河涨得透红的脸,陡然明白过来,一时气结:“你……你在想什么……大理寺不是有事?你赶快去!”

“咱们各自忙了好几天没见面,我都好久没有吃了,”凌河轻轻扶住他的肩,就要向屋里推:“我想你了,容相。”

容九安又羞又气,还不等说什么,就在这个称呼里哆嗦一下:“你叫我什么?”

“容相,”凌河将马灯挂在一旁,将人打横抱起,低声耳语:“今天我碰到重明了,他教我说,可以在这个时候叫你容相,说沉舟有事就会叫他柳侯,是关上门的情趣。”

“说以后别人在外面这么叫你,你也会想起来,我在里面的情形。”

“他还说,房里是个公事公办的好地方,也免得我们还要跑到衙门里见面。”

容九安挣扎不脱,只能挡住脸,恨恨说:“柳重明是个混账,你也要跟他学!”

“有一点倒不是跟他学的,是我自己觉得,穿着官服也许会更有趣。”

“我在这儿等你好久了。”

凌河认同柳重明是混账的说法,却觉得这个主意真是好,每叫一次,他都能体会到比往日更甚的快乐。

“容相,下官想你,今晚想要你。”

“凌河你……”容九安的声音微微打颤,呵斥也变得轻柔:“你闭嘴!”

凌河的目光从那处扫过,轻轻笑起来:“原来容相也喜欢,那下官失礼了。”

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

“容相,下官有许多事,要与您商议……”

***

“景臣!”

方无恙勒住马,向四周仔细地看了一圈,确定了位置,才向远处招手。

“是这边!”

慕景臣停止了另一边的寻找,在他旁边翻身下马,跪在地上,从随侍手中接过黄纸和炭盆。

方无恙也下马蹲在一边,看着他亲手点起火,问道:“景臣,你不是给他修了碑坟吗,怎么还要过来这边?”

这是齐王被烧死的地方,当年明妃亲自过来,在这里几次哭到晕厥,是个伤心地,便在妥当安葬了尸体之后,将这里填埋起来。

随行的景臣并没有什么立场,去要到那具该属于自己的尸体,所以给江行之立的,只是一座衣冠冢。

每年这个的时候,他们都要先到这里来祭拜,四周草木繁茂,哪怕当年清理干净了,第二年也会长出更多。

找起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景臣也不要放点显眼的东西标识,只说如果有哪天找不到,就算了。

“过来看看,心里踏实些。”

其实人都没了,慕景臣也不知道是哪里踏实,只是坐在这里,就仿佛和红尘人世隔开两边似的,仿佛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再从哪里出来,叫他一声“殿下”。

方无恙也拿了一沓黄纸在手里,看弟弟这个样子,心里难受。

“景臣,我当时如果……能拦着他,不让他下去……如果我能在起火之前赶过去……”

他当时就带着人在远处守着,天黑看不真切,直到见着四散的人里没有江行之的身影,才察觉到大事不好。

“哥,不是你的错,”慕景臣怔怔地看着被火光扭曲的地面,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说……如果当时情况允许,他会不会……不跟着一起下去?”

方无恙怕弟弟伤心,忙说:“肯定不会!他和我接头的时候,时间那么紧,他还提起过你,说要我好好照顾你。我说让他自己回来照顾,他也应了!”

慕景臣笑笑。

“我也觉得他不会,所以他……其实还是想回来的。但他心中有更重要的事……”

“像行之这样的人,不该被人扯着后腿。”

“你看重明……就算再舍不得,也同意沉舟一走几年不回头。”

“所以我也……”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忽然将头扭去一边,匆匆擦了一下脸。

“其实行之性格坚毅,我知道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也知道他足够聪明,会保全自己。”

“所以他做了那样的选择,也是……不得已的。求仁得仁,如此而已。”

逝者为大,方无恙不好说什么,却并不认同这做法。

“我师父说过,过刚易折。重明也跟我提过和你一样的抱怨,是不是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就算坚毅,你看看沉舟。”

慕景臣露齿一笑:“其实也……不是。”

许多事没有跟哥哥说过,连母亲也不知道,他也曾经轻视过自己的生命,可他却并不是什么坚毅的人。

也许是那时正是最意气用事的少年,不过是偶然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便觉得天塌地陷,身边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连往日和善温婉的母亲也面目狰狞起来。

他发着抖摸出门,在天寒地冻里发足狂奔,不住呕吐,也不知自己究竟跑了多远,直到尚未彻底结冰的江流横亘在面前。

仿佛只有那里,才能终结他的痛苦。

如果不是他太过恍惚,也不会在跌跌撞撞奔向江边时撞到人,如果不是两个人一起跌入水中,也许他现在早已入轮回了。

意识朦胧中,只记得在冰冷的水中,有人用身体温暖他,只记得在燃了火堆的山洞里,有人守着他。

他真是脆弱到了极点,那时已经彻底疯了,否则怎么会在醒来时不管不顾地将人扑倒,胡乱把自己给了别人。

那是荒唐混乱的几日几夜,饱含痛苦的两个人不问身份不问缘由地纠缠。

天地之间只有颠倒的他们,只有身体的愉悦让他们有了温暖,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活着。

虽然行之说自己给了他活下去的希冀,可他又何尝不是呢?

本以为荒唐过后是一拍两散,自此天涯路人,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在京中诧然相逢时,还是选择了遵从自己。

他是被吸引的那一边,也牢牢吸引着对方,也许在彼此契合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心无旁骛地属于彼此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心变得柔软起来,甚至能理解母妃——不过是喜欢了一个人而已。

喜欢一个人,无关身份性别,单只是喜欢,就足够了。

黄纸都烧成了黑灰,炭盆里的火苗低弱下去。

方无恙起身拍拍衣裳:“景臣,走吧。”

“嗯。”

慕景臣轻轻应一声,翻身上马,又在不远处扯住缰绳,回头看了一眼。

“行之,八年时间,我怕我是快要忘记你了。”

“你也……忘了我吧。”

***

下过雨的青石板路,亮可鉴人。

一根竹竿点在上面,清脆地响一声,提起又落下,点在浅浅的水坑里,又响一声。

布鞋的脚步声跟随着这有规律的响声,沿着江南落雨后的朦胧街道慢慢向前。

“鼻涕花花!”

远处有小孩子的声音欢快地高叫一声,将水坑踩得啪塔啪塔。

最中间那个男孩子手里高举着什么东西,在一群半大小子的簇拥中跑来,只顾着频频回头,却不留神一头撞在人身上。

“哎,”那人接住那孩子,好脾气地微笑嘱咐一声:“跑这么快,当心地滑摔倒。”

“谢谢先生!先生也当心走路。”

那男孩除了下摆溅上泥水,衣着干净利落,声音响亮有礼,不卑不亢的,一看也是个读过书的孩子。

那人点头笑笑,瞥见他手里攥着一朵品相不错的珠花,耐心问:“哪里来的?”

男孩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细密洁白的小牙。

他们这么一耽搁间,又有哒哒的脚步声追逐而来,一个穿着粉红衫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哑着嗓子,哭得哽咽。

“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鼻涕花花的!”那男孩像是炫耀似的,把珠花举起来:“动不动就哭,一哭就流鼻涕。”

小姑娘已经跑到跟前,却碍于这边人多势众,只能恨恨地在原地跺脚:“抢我的东西,不要脸!”

“我……”男孩似乎想说什么,看看周围孩子注视的目光,又涨红了脸,硬是憋回去。

“既然是人家的,就还给她,”那珠花被那人顺手取走:“看你也是读过书的样子,难道先生没教过?”

这话让男孩有些害羞,无措地挠挠头:“教……教过的,可是……”

那人对小姑娘招招手,等她过来,将珠花放在她小小的手心里,又掏出帕子给她擦去一脸的眼泪鼻涕。

“不哭了。这珠花很好看,很适合你。”

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还止不住地抽抽搭搭,小手一抬,已经将珠花别在发间给他看。

“先生,真的好看吗?”

“好……好看!”那男孩大声抢着回答,又挠挠头,不知所措地将目光投向一边。

“臭阿衍!没跟你说话!不理你!”

小姑娘用袖子擦擦鼻子,傲气地一甩头,又提着裙摆哒哒地跑远了,小男孩们又欢脱地跟在她后面,一同跑开。

“阿衍?”见这男孩想过去又不好意思,那人笑着问他:“你是不是喜欢她?”

阿衍的脸腾地涨红,话也结结巴巴:“才……不喜欢鼻涕花花!”

那人莞尔,摸摸他的头:“你如果喜欢一个女孩,就要对她好,别欺负她,也要告诉她,不要让她乱想,明白吗?”

阿衍低着头踩踩脚下的水,闷闷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都是小孩子。”

街上又一次安静下来,那人提着竹杖缓缓向前,不知哪里的孩子在抑扬顿挫地读书。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他伸手入怀,轻轻摩挲着,要找的地方就在面前,却近乡情怯。

可不等他上前,街道另一边的门自己开了,吱嘎一声,纤细的手扶着门边,露出一张温婉的脸。

那人的呼吸登时乱了,手中的汗出了几层,才慢慢地走过去。

“百晴……”他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忐忑地展开手心:“我找了很久……才遇到一对看得过去的,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

他的手心里躺着一对鲜红欲滴的玛瑙耳坠。

娴妃忍俊不禁笑起来,眼泪却倏地滚落。

“贤哥哥……”

他们的手交握在一起,不再如年轻时那样细腻,却仍然温暖如初。

“进来吧,孩子们都等着你呢。”

作者感言

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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