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
那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哪怕在其后近乎无限的永恒生命里, 那一天的记忆，也从未消失。
……陆执终究查到了。
他吃人的事。
徐妄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以为陆执已经放弃了，毕竟陆执都客客气气地跟他道歉了不是吗？
甚至江耀都低头跟他认错。
结果陆执居然, 暗地里还在追查？
陆执到底在想什么？
区区一些消失的人类，直接当做变异种案件的受害者不就好了吗？
区区一些失踪的战友, 在管理局历史上不也是很正常的损耗吗？
有什么好查的。
有什么好查的。有什么好查的。有什么好查的。有什么好查的。
还有江耀……
江耀也……很讨厌。
徐妄渐渐发现了, 一个小错误。
江耀真的不吃人。
怎么会？
他无数次地为这个事实震惊。
怎么会？
哪怕动用到催眠，江耀也会在接触到活人血肉的那一刻猛然惊醒。
像是有某种更加根深蒂固的东西……连催眠都无法洗掉的东西。
或许, 使用一些更强大天赋。更有力的手段……
……江耀怎么忍得住的呢？
明明也是变异种……
所以陆执……所以陆执和江耀……是真的……
完完全全, 干净的, 正义的一方。
师哥也是。
他的师哥也是。
只有他不是。
只有他不是……怎么可能？
怎么可以？！
……
不可以让师哥知道的。
不可以让师哥知道的啊。
他吃人的事。
他已经恶堕的事。
……所以他否认了。
当他再一次被带到审讯室，当陆执把查到的证据摊开在他面前。
徐妄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
他说师哥你相信我。
他说我怎么可能杀你弟弟，那是你的亲弟弟啊。
他说我没有。他说师哥你能不能相信我。
徐妄慌慌张张, 想去抓师哥的手。
却被师哥躲开了。
徐妄呆了一下，眼睛一下子红了。
然而哀求的话语还没出口，下一秒, 师哥却已经站在他身前。
站在他和陆执中间。
“事情还没有完全查清楚。不要妄下定论。”
师哥低低地说。
“让我参与调查。”
陆执果断拒绝了他。
理由是，这件事他容易受感情左右。
师哥说：“死的是我亲生兄弟。”
师哥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抖。
却坚定。
像他的背影, 那么强大又坚定。
徐妄站在师哥身后, 仰起头看着师哥。
那一刻他好爱师哥啊。
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爱过。
……
协商的结果是，先把徐妄看守起来, 秦无味和陆执进一步去调查。
可惜这次有江耀守在审讯室外面。徐妄的一切能力无法施展。
徐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找到那些来不及处理的蛛丝马迹。
他感到自己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师哥现在在想什么呢？
师哥终于要知道真相了。
师哥现在在想什么呢？
……
最终审判终于到来。
师哥回来了。
师哥说想和他单独谈谈。
陆执毫不犹豫地制止，师哥却很坚定。
师哥相信他。
他的傻师哥, 直到现在还相信他。
直到现在还爱他。
所以他也还是好爱好爱师哥。
他哭着摇头，哭着抓紧师哥的手臂说你不要信他们,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他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我真的没有。求求你相信我师哥, 我怎么会伤害你。
我怎么舍得伤害你。我不可能吃掉你弟弟的啊师哥。
……师哥却忽然笑了。
徐妄从未见过他那样的笑容。
痛心？绝望？自嘲？又或者是别的。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
师哥声音发哑。
“你要骗我到什么时候。”
……
那一刻徐妄忽然意识到，他失去师哥了。
他永远失去师哥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徐妄擦了擦眼泪，叹了口气，说你如果永远不知道该有多好？
师哥如果永远不知道该有多好。
师哥在听到那句话的瞬间，脸色一变。
立刻进入战斗姿态。
然而徐妄的动作比他更快。
在师哥发起攻击之前，在陆执和江耀进来碍事之前。
徐妄现出本体，一击摧毁了那个纸皮一样脆的审讯室。
他用肮脏泥泞的触手，卷起他的师哥。
离开。
【天赋序列019·空间】。
他从很早很早开始，就已经获得了的原生天赋。
只是没有人知道。
自从获得【遗忘】，获得【大脑广播】，获得一系列精神操控类的天赋。
他做事就变得容易了许多。
……人类真的很容易对同类失去戒心。
特别是战友。
傻乎乎的。只要san值不掉，只要污染物不涨，就傻乎乎地以为那是同伴。
徐妄轻而易举地带着师哥，离开了管理局。
……
师哥那时也已经是S级执行者了。
在他的帮助下，师哥击杀了非常非常厉害的S++级变异种。
并且获得了原生天赋【龙息】。
看吧，他早就说，只要有他在，师哥一定变成很厉害很厉害的执行者。
他们总有一天会超越陆执和江耀的组合，成为全人类最强大的希望。
……可为什么师哥现在却用那种眼神看着他。
明明，手脚都被掰断了。
明明失去了战斗力，身上所有装备也被毁坏了。
徐妄使用了好几次【空间】，把师哥带到另一个半球的遥远教堂。
很漂亮的大教堂。
师哥曾经说如果有假期，想带他来这里。
……是什么时候的事呢？
师哥是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又是在什么心情下说出来的呢？
徐妄歪着头。
夜风猎猎。他肉红色的触手温温柔柔地卷着师哥。
师哥像坏掉的木偶一样，手脚软软垂着。
“疼吗？”
徐妄心疼地用触手尖尖碰了碰师哥。
啊，变异种没有治愈人类的能力。
没有任何一项治愈系天赋，可以由变异种向人类实施。
哪怕是江耀也不能。不然陆执怎么还会拖着条机械臂。
徐妄开始有些后悔。
他应该至少留下【圣愈】的。
师哥的【圣愈】，曾经用来救过他的【圣愈】。
也在逃亡途中，被他毁掉了。
没有办法。师哥反抗得太激烈。
他又要带着师哥走，又要提防被师哥杀掉。
只能简单粗暴。把师哥所有反抗的手段毁掉。
他也不想的。
“师哥，冷不冷？”
徐妄看到师哥脸色苍白。于是用触手更紧地拥裹住他。
没想到师哥却开始激烈反抗，疯狂地辱骂他。
徐妄惊呆了。
他从未想到……在师哥嘴里听到这么激烈粗鲁的话语。
但是，即便是生气骂人的师哥，也好可爱。
徐妄听了会儿，歪着脑袋笑了笑，说师哥你连骂人都这么客气，只会这两句。好可爱哦师哥。
师哥快疯了。问他到底想干什么。
徐妄的一大堆触手把他抱在怀里，像摇篮抱着婴儿。
他抱着他的师哥，安抚似的轻轻摇晃，喃喃自语。
“是啊，我到底在想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最开始我只是想活下去。你出现了，救了我。是你让我活下去。”
“然后我想亲近你。想吻你，抱你，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那时候我们好幸福。”
“我好幸福。”
“但是不知道从哪天起，我开始想吃了你。”
徐妄抱着他的师哥，坐在教堂塔顶的尖尖上。
冷冰冰的月亮挂在天上。徐妄不喜欢月亮。他觉得冷。
他认为正是月亮让他的师哥觉得冷，所以师哥在他的怀里发抖。师哥在他的怀里拼命挣扎。
不要动了啊。师哥。
听话一点。你的手脚都断掉了。动一动不是会很疼吗？
不要动了。听话，师哥。
无数条肉红色的触手如蛇般游走。
紧紧缠绕住他的师哥。
紧紧拥抱着他的师哥。
“可是师哥只有一个。”
“吃掉了就没有了。师哥只有一个。”
“怎么办呢……好想吃掉师哥，可是师哥只有一个。”
徐妄有很多很多条触手，可以帮助他死死摁住师哥。
变异种就是有这样的好处。
是人类无法反抗的强大。
他抱紧师哥，像以前那样，像以前无数次温存那样。
把脸埋在师哥的脖颈。贪恋着师哥身上的味道。
温暖的味道。
带着点血腥气的，温暖香甜的味道。
“所以你……吃了他……”
师哥还在发抖。
“你真的吃了他……”
是因为痛，还是冷？
不应该把【圣愈】丢掉的啊。
他毕竟没有治愈系天赋。
所以徐妄只好更用力地抱紧师哥。不让一丝丝冷风透过他的触手，钻进师哥的衣服里。
“嗯。是啊。”
徐妄爽快地承认了。
——幸好师哥还有个弟弟。
可惜，吃掉秦无垢，非但没能压制住他心里那股饥饿，反而让他更加强烈地渴望起师哥真正的味道。
“好饿啊。真的好饿。”
徐妄舔着嘴唇。
冰冷的风在教堂上空盘旋。
抱紧师哥师哥就不会冷了。
抱紧师哥师哥就不会逃了。
不对，是打断手脚就不会逃。
把师哥放在高高高高的塔顶师哥就永远属于他。
“你还记得我们有一次出任务，被困在矿洞底下，接连十几天没有食物……”
徐妄陷入回忆。
“你知道我有多努力才忍住不吃你……哪怕只是撕条手臂下来都不可以。”
太饿了。
太饿了。
他最最喜欢的，最最想吃的师哥，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他的意志力受到了极大折磨。
但他终究忍住了。
他没有吃掉师哥。
他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矿洞里，不断地亲吻，在黑暗中索求。
他们毫无节制地相互索求。
师哥对他是纯粹的爱丨欲，而他对师哥的，还混有食欲。
肮脏的食欲。
……大概就是那次被饿狠了，所以出来以后就越来越不经饿。
就越吃越多。
越吃越多越吃越多越吃越多……
“然后，就被发现啦。”
徐妄耸耸肩。
“……”
师哥死死咬住牙关。浑身发抖。
牙齿都快咬烂。
徐妄看着他。
那一瞬间徐妄的心里忽然很空旷。
像冷冰冰的月光，直接洞穿了他的胸膛。
他再一次看到自己内心的大洞。
不断盘旋的黑色深洞。曾经师哥为他填满，而如今师哥哪怕还有一根手指可以动，都会抓起武器对他展露杀机。
啊，他失去师哥了。
回不去了啊。
徐妄钝钝地想着。
心里并没有原先想象的……那么痛苦的感觉。
“没关系。”
他抱了抱师哥，安抚似的笑了笑。
也不知是在安抚师哥还是安抚自己。
“没关系，我现在有【遗忘】了。”
徐妄温柔地吻了吻师哥的脸，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等他把陆执杀掉。
把陆执和江耀都杀掉，把所有证据抹消掉。
然后，【遗忘】。
他的师哥就又会回来。
他们可以继续，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徐……妄……！”
师哥终于失控地愤怒咆哮。
徐妄用冰块把自己的心脏冻起来，这样就不会感觉到钝钝的痛。
没关系，没关系。
只要再等一等。只要把事情处理完。
只要最后用一下【遗忘】……
然而他忘记了，师哥也是S级执行者。
师哥也是很厉害很强大的人。
所以，在那么强烈的愤怒之下，在那么激烈的情绪波动之下。
或许还有，他无意识外泄的污染物影响下。
师哥的身体发生变化。
获得了一项新的天赋。
【序列004·崩坏】。
塔级天赋。
塔级里，唯一一个，攻击系天赋。
世间最锋锐之矛。
徐妄在第一时间察觉到危险，于是本能地后退。
可是师哥却从教堂塔顶跳下来。不要命地冲向他。
为什么，明明手脚都被打断了。
为什么，哪怕成功杀掉他，自己也会死。
为什么，师哥。
为什么。
徐妄后背狠狠撞到地面。无数肉红触手如巨浪般涌起。
却在接触到【崩坏】的瞬间，彻底粉碎成齑粉。
“一起下地狱吧。徐妄！”
像凌厉漂亮的鹰隼，洁白无瑕，从雪山癫顶俯冲！
师哥迅疾地俯冲下来，势如破竹，明明自己身体都已经破破烂烂，却拼命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点力量。
苍白有力的手伸向他。带着所向披靡的坚定意志，带着【崩坏】。
这一次不是为了拯救。
是为了杀他。
是为了带他下地狱。
徐妄已经没有退路。他的后背紧贴在大地上。就连大地都在震颤。
他眼睁睁地看着师哥坠向他。
他的师哥，他的爱，带着必死的决心，带着必杀的意志。
向他而来。
“师哥……”
徐妄眼睛一湿。
泪水模糊眼眶的一瞬，身体比大脑更先做出反应。
“……唔！”
苍白凌厉的身影，硬生生停顿在空中。
啪嗒。
啪嗒。啪嗒。啪嗒。
温热的，香甜的，血。
大量地从天空中掉下来。
徐妄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躺在龟裂震颤的大地上。
仰起头，看着他的师哥。
肉红色触手，大量地贯穿了师哥的胸膛。
心脏，肺叶，重要的大血管，全都在一瞬间粉碎。
师哥额角的青筋暴起，又松开。
喉咙里咳出大量的血。
师哥的手距离他仅仅咫尺之遥。
……是师哥太弱了。
【崩坏】的攻击范围本来可以更大的，可是师哥没有吃过人，师哥也没有足够的污染度支撑。
所以必须要在很短很短的距离里，才可以使用【崩坏】。
徐妄在那一瞬间就全部知道了。
塔级不可预测。
但是规则可以。
有关天赋，有关变异种，有关这世间一切的规则原理。
都会毫无保留，展现在【全知】拥有者的脑海里。
……是的。徐妄也早就是【塔】级。
【天赋序列002·全知】。
那是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在偷偷吞掉一只S+++级变异种以后，他突然自发变异出的天赋。
【全知】是塔级。
【崩坏】也是塔级。
徐妄的视线越过师哥苍白的，逐渐虚软下来的身体。看到天空上那缓缓升起的，白色巨塔。
【纯白之塔】。
好美啊。师哥的塔。
纯白的巨塔，纯洁无瑕。
也只有这样的塔才配得上师哥。
而徐妄的塔，通体无色，塔身上却有无数黑色孔洞。
永远无法被填满。
空虚。
……因为轻易得到了一切，所以反而，更加空虚。
或许从一开始这空洞就无法填满。越是满足就越将空洞撑大。
此时此刻徐妄看到天空之中两座巨塔好似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那么近那么近的距离。两座塔几乎重合。
纯白的塔好似快要填满那些空洞。
但徐妄知道已经不可能了。
永远不可能了。
“师哥……”
啪嗒啪嗒，滚烫的血不断滴落脸颊。
徐妄恍惚地朝上面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师哥。
而他的师哥，染血的眼睛死死盯着他。
苍白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
仿佛对他诉说着什么。
“什么？”徐妄站起来，凑近师哥。想要听清师哥最后的话。
忽然，啪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从师哥胸口附近，掉落下来。
掉在了地上。弹开了。
一个盒子。
一个黑色丝绒的盒子。
徐妄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瞳孔在瞬间骤缩。
……戒指。
那是……戒指。
师哥身上为什么会有戒指？
师哥为什么身上带着戒指？
为什么？
为什么？
巨大的深渊忽然将徐妄一口吞噬。
徐妄瞳孔颤动，不敢置信地转头望向他的师哥。
“师哥……师哥不要死……！”
而就在徐妄失魂落魄回头的瞬间，一颗子弹掠过他的脸颊，在他脸上擦出一大片火花。
——XP-219。
对变异种特制子弹。
砰。
徐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
地上那个黑色丝绒的小盒子，已经被子弹轰碎。
连带着里面的戒指，一起，粉碎。
徐妄眼角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几乎是在同时，他听到另一个重物坠地的声响。
是枪。
师哥握在手里的，枪。
师哥的身体仍然被钉在他的触手上。
肉红色的触手，像贯穿了他胸膛的怪异王座。
触手王座稳稳地托着他的师哥。
师哥的脑袋垂向一侧。苍白无色的脸，霜雪般的睫毛。
都在迅速地失去温度。
血不再流了。
温暖不再有了。
师哥不再骂他了。
师哥不再爱他了。
……徐妄忽然觉得好空啊。
好空。好空。
他的心。他的灵魂。他的一切。
“好寂寞。”
徐妄按上自己的心口。
他站在师哥失去温度的身体前，恍惚呢喃，低声自语。
“好寂寞哦。师哥。”
为什么会带着戒指啊。师哥。
为什么。我已经回不去了啊。师哥。
为什么我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
……
“徐——妄——！”
震惊而愤怒的吼声，从身后响起。
随之而来的，是迅猛强势的大范围攻击。
徐妄连头都没有回。毫不犹豫地抱起师哥，纵身一跃。
他轻巧躲过身后的攻击。
回过头，看到了陆执和江耀，那两张讨人厌的脸。
啊，这么快就被找到了。
也没办法。毕竟江耀也是【塔】嘛。
徐妄抱着那个渐渐失去温度的身体。抱着他的师哥。
仰起头，看着天空中逐渐消散的，纯白之塔。
……师哥最后想对他说的，是什么呢？
徐妄张开肉红色的膜翅，飞到高高的教堂尖顶上。
他把他的师哥放在安全的地方。
放在高高高高的塔顶上，这样师哥就不会逃，师哥就不会走。
师哥就永远永远属于他。
猛烈的攻击紧随而至。
需要拉开一点距离，这样才不会波及到师哥。
“师哥，等我一下哦。”
徐妄低头吻了下，那苍白冰冷的脸颊。
背后的肉红色触手如同血浪翻滚。挡住来自身后的剧烈攻击。
“我很快就回来，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
“师哥，在这里等我一下哦。”
“等我回来。我们回家。”
……他的师哥已经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
徐妄朝再也不会给他回应的师哥笑了下。然后，转身。
迎向他命运般的宿敌。
迎向那两个，和他和师哥那么相像。
却走向了截然不同未来的，宿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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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求皆虚，所念皆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