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雨雪霏霏
当我用热情的规劝
从迷误的黑暗中
救出一个堕落的灵魂,
你满怀着深沉的痛苦,
痛心疾首地咒骂
那缠绕着你的秽行;
当你用回忆来惩戒
自己那健忘的良心,
您把遇到我以前的
一切事情都讲给我听;
你忽然用双手掩面,
羞愧难当,惊骇万分,
结果是痛哭了一场,
你又激动又愤恨……
等等,等等,等等。
——引自涅克拉索夫的诗
1
那时我总共才二十四岁。那时我的生活就落落寡欢,杂乱无章,孤寂得近乎孤僻。我跟谁也不交往,甚至避免同任何人说话,越来越龟缩进自己的栖身之所。在办公室上班,我甚至极力不看任何人,而且,我非常清楚地注意到,我的同僚不仅认为我是怪人,而且(我一直感觉是这样)看着我都似乎觉得恶心。我常常寻思:除了我以外,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感到别人对他觉得恶心呢?我们办公室有一位职员,不仅相貌丑陋,满脸麻子,甚至还好像有副强盗相。如果我长着这么一副尊容,我肯定不敢抬起头来看任何人。还有个人穿的制服破烂不堪,在他身边都闻到一股臭味。然而这两位先生中竟没有一人感到羞赧——既不因为他们的破烂衣衫而无地自容,也不因他们的其貌不扬以及在人品上的某些缺陷而羞于见人。他们中无论哪一位连想也不曾想到,别人看到他们会觉得恶心;即使想到,他们也满不在乎,只要不是上司这么看他们就成。现在我已经完全清楚,由于我的无限的虚荣心,因而对自己的要求十分严格,所以我对自己经常十分不满,以至达到厌恶的程度,因此,内心里也就把自己的这一看法强加于每个人。比如,我恨透了自己的这张脸,认为我面目可憎,我甚至怀疑在我的这副尊容上有某种下流无耻的表情,因此我每次去上班,都痛苦地竭力装出一副独立不羁的样子,以免别人怀疑我下流无耻,而脸上则表现出尽可能多的高贵。“就算其貌不扬吧,”我想,“但是要让它显得高贵,富于表情,主要是要非常聪明。”但是我清楚而又痛苦地知道,所有这些优良品质我这张脸是从来表现不出来的。但是最可怕的是我发现这脸其蠢无比。但是只要它能显得聪明些,我也就完全知足了。甚至这样,即使脸上的表情无耻下流,我同意,只要别人认为我这张脸同时又非常聪明就成。
不用说,我恨透了我们办公室的所有的人,从头一个到最后一个,而且所有的人我全瞧不起,可是与此同时我又似乎怕他们。常常,我甚至会忽然把他们看得比自己高。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会忽然变成这样:一会儿蔑视他们,一会儿又把他们看得比自己高,一个思想发达的正派人,如果没有对自己的无限严格的要求,不是有时候蔑视自己达到憎恶的程度,那这个人就不可能有虚荣心。但是,无论蔑视也罢,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高也罢,我几乎在遇到的每个人面前都低下了眼睛。我甚至做过这样的试验:我能不能经受住哪怕某某人看自己的目光,结果总是我头一个低下眼睛。这使我感到痛苦,痛苦得都要发疯了。我生怕被人耻笑,而且怕到了病态的程度,因此有关外表的一切,我都奴隶般地墨守成规;热衷于随大流,打心眼里害怕奇装异服,害怕有什么异乎常态的地方。但是我哪能坚持到底呢?我是一个病态的思想发达的人,一如当代思想发达的人常有的情形那样。可是他们大家却十分愚钝,就像羊群中的羊一样彼此相像。也许,整个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个人总觉得自己是懦夫和奴才;而我之所以觉得这样,就因为我思想发达。但不仅是觉得,而且是事实上确实如此:我是个懦夫和奴才。我说这话丝毫也不觉得羞耻。当代任何一个正派人都是而且应该是一个懦夫和奴才。这才是他的常态。我对此深信不疑。他就是这么被制造出来,也是这么被安排好了的。而且不仅在当代,由于某种偶然的环境使然,而且在任何时代,一个正派人都必定是个懦夫和奴才。这是人世间一切正派人的自然规律。如果他们中有什么人斗胆地干了什么事,那,但愿他不要以此自慰,也不要以此而沾沾自喜:遇到另一件事他肯定会心虚胆怯。惟一而永久的结局就是这样。敢于耀武扬威的只有蠢驴和它们的杂种,然而,就是它们也有一定限度。对它们不值得理睬,因为它们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当时使我感到痛苦的还有个情况:具体说,就是没有一个人像我,我也不像任何人。“我只是一,而他们是全体。”我想,接着就陷入沉思。
由此可见,当时我还完全是个毛孩子。
也常出现相反的情况:要知道,我有时候很讨厌到办公室去上班,以致发展到多次下班回家时都像大病了一场。但是我的情绪又会忽然无缘无故地出现一阵怀疑和冷漠(我的情绪总是一阵一阵的),于是我自己也嘲笑自己的偏执和吹毛求疵,自己也责备自己犯了浪漫主义。【指耽于幻想和脱离实际。】要不是不愿跟任何人说话,要不就是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不仅开怀畅谈,甚至还想同他们交朋友。所有的吹毛求疵又忽然一下子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谁知道,也许我从来就不曾对别人吹毛求疵过,它是佯装的,从书本里学来的?这个问题我至今没有解决。有一回我甚至同他们完全成了好朋友,还上他们家拜访,打牌,喝酒,谈论职务升迁……但是在这里请允许我说两句题外话。
一般说,在我们俄国人中,从来没有那种愚蠢的超然物外的德国浪漫主义者,任何事对他们都不起作用,哪怕天崩地裂,哪怕全法国的人都在街垒战中牺牲——他们仍旧岿然不动,甚至为了做做样子都不肯改变一下,依然高唱他们超凡入圣的歌,可以说吧,一直唱到他们进棺材,因为他们是傻瓜。可是在我们俄罗斯就没有傻瓜;这很自然;因此我们才不同于其他国家。因此,那种纯粹超然物外的人在我国是没有的。这都是当时我们那些“值得赞许”的政论家和批评家们把柯斯坦若格洛【果戈理《死魂灵》第二卷中的人物。地主,精明能干而又善于理财的庄园主。】和彼得.伊万诺维奇大叔之类【即彼得.阿杜耶夫,源出冈察洛夫的小说《平凡的故事》(1847),系清醒的头脑和精明能干的化身。】的人傻呵呵地都当成了我们的理想,到处寻找他们,硬认为我国的浪漫主义者也是这样,认为他们同德国或法国的浪漫主义者一样,同样是超然物外的人。相反,我国浪漫主义者的特点,完全与欧洲超然物外的浪漫主义者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任何一种欧洲标准都不适用于我国(请允许我使用“浪漫主义者”这个词——这是一个古老的词,可敬而又可圈可点,又为大家所熟知)。我国浪漫主义者的特点是什么都懂,什么都看见,而且常常看得远比我国最有头脑的人都清楚;对任何人和对任何事都不能容忍,但与此同时又不择手段;什么都绕着走,凡事都退让,对所有的人都礼貌得体;从来不放过有利可图而又实惠的目标(比如分配公房呀,发放抚恤金呀,晋升军衔呀,等等)——他是通过热情洋溢的讲稿和一册又一册的抒情诗集来逐渐看到这一目标的,与此同时他又在自己心中坚定不移地保持着“美与崇高”,就像用棉花细心包裹着什么珍珠宝贝似的顺便保护好自己,哪怕是,比如说,哪怕就为了他心中的“美与崇高”吧。我国的浪漫主义者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同时又是我国所有滑头中最滑的滑头,这,甚至凭经验,我都敢向诸位保证……当然,这一切有个条件,就是这浪漫主义者应当很聪明。话又说回来,我这是什么话呀!浪漫主义者从来都是聪明的,我只想说,虽然在我国也有一些浪漫主义者是傻瓜,但是,这是不能算数的,而且这也仅仅因为他们还在年富力强的时候就彻头彻尾地变成了德国人,同时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珍珠宝贝,已经搬到国外去住了,而且多半住在魏玛或者黑森林。比如说,我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现在做的这份差事,我之所以没有唾弃它仅仅是因为不得已,因为我自己在那里当差,而且食人俸禄。结果呢——请注意,我终究没有唾弃它。我国的浪漫主义者宁可发疯(不过,这很少发生),也绝不会贸然地唾弃什么,假如他没有考虑好其他职业的话,除非他疯得太厉害了,人家才会把他当做“西班牙国王”送进疯人院,【典出果戈理的《狂人日记》(1835),波普利欣发了疯,自以为是西班牙国王。】否则人家是绝不会让他滚蛋的。但是,要知道,在我国发疯的都是那些孱弱多病和乳臭未干的人。至于数不清的浪漫主义者——后来都做了高官。真是些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人!能周旋于许多极端矛盾的感觉中,这需要有多大的能耐呀!我那时候就以此自慰,而且这想法至今不变。因此我国才会出现这么多“能屈能伸的人”,他们甚至在最郁郁不得志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失去自己的理想;尽管为实现自己的理想,他们连手指头也不肯动一动,尽管他们是臭名昭著的强盗和贼,可是仍旧极其尊重自己早年的理想,而且出于一片真诚。是啊,您哪,不过在我国最臭名昭著的混蛋也可能心地高尚,十分真诚,与此同时又丝毫不妨碍他依然是个混蛋。我再说一遍,有时候从我国的浪漫主义者中常常会出现这样一些能干的骗子手(我喜欢用“骗子手”这个词),他们会突然表现出对现实十分敏感,而且通晓实际情况,以致使惊愕的上司和广大公众目瞪口呆,为之咋舌。
他们这种左右逢源、八面玲珑的本领的确是惊人的,只有上帝知道这种本领以后会变成什么和训练成什么样,以及在我们今后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这玩意儿还真不赖!我这样说绝不是出于一种可笑的爱国主义或者克瓦斯爱国主义。【指盲目排外,崇尚自己祖国的一切,甚至落后面的狭隘的民族主义。】不过我相信,你们一定又以为我在说笑话了。谁知道,也许恰好相反,也就是说,你们相信我真的就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吧,诸位,你们的两种看法我都认为是对我的赞扬,并感到不胜愉快。请诸位原谅我的这一题外话。
不用说,我跟我的同事们的这一友谊没能维持多久,很快我就跟他们吵翻了,由于当时我还年轻,缺乏经验,甚至见了他们也不打招呼,倒像从此一刀两断了似的。不过,这样的事我总共才发生过一次。一般说,我从来都是一个人,天马行空,独来独往。
首先,我在家里多半是读书。我想用外来的感觉压制住我内心不断翻腾着的冲动。而这种外来的感觉对于我只有通过读书才能获得。读书虽然很起作用——它使我激动,使我快乐,也使我痛苦。但有时候又觉得无聊透了。真想活动活动,于是我突然陷入黑暗的、地下的、卑劣的——不是淫乱,而是寻花问柳,小打小闹。由于受到我长期的病态的刺激的影响,我的情欲极旺,炽烈如火。一旦发作就跟发作歇斯底里似的,痛哭流涕,还伴随着抽筋。除了读书以外,我无处可去——就是说,在我周围的事物中,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我尊重和能够吸引我。此外,我心里充满苦恼;出现了歇斯底里般的渴望,渴望矛盾和对立,于是我就开始寻花问柳。要知道,我说了这么多话完全不是为了替自己辩护……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我说错了!正是为了替我自己辩护。诸位,我写这话是立此存照,借以自励。我不想撒谎。我保证过。
我寻花问柳总是独来独往,夜里,偷偷地,又害怕,又觉得肮脏,又感到羞愧,这种羞耻感在这样的时刻还发展成为一种诅咒。即使在当时,我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个地下室。我非常害怕,生怕被人看到,被人撞见,被人认出来。我常常出入各种极其可疑的地方。
有一回,半夜,我走过一家小饭馆,从亮着灯的窗户里望进去,看见一帮先生正拿着台球杆在台球桌旁打架,还把一位先生扔出了窗户。换了别的时候,我会感到厌恶;可是当时我竟羡慕起了那位被扔出窗外的先生,而且羡慕到这样的地步,竟走进这家小饭馆的台球室,我想:“要不,我也打它一架,说不定也会把我扔出窗外的。”
我并没有喝醉,但是你们叫我怎么办——要知道,有时候苦恼会使人难受得歇斯底里大发作!但是这回却无结果而终,原来我连跳窗都不会,因此我只好没打成架就走了。
一开始,在那里,我就被一名军官勒住了笼头。
我站在桌旁,由于不知情挡了人家的道,而那军官要走过去;他抓住我的双肩,一言不发,既不打招呼,也不做任何解释,就把我从我站着的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然后就目中无人地扬长而去。甚至他揍我一顿,我都可以原谅,但是我怎么也不能原谅他竟目中无人地把我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
鬼才知道我愿意出多少钱,如果能当真地、比较正规地、比较体面地、比较(可以说吧)合乎规范的吵一架的话!这家伙对我就像对付一只苍蝇一样。这军官足有两俄尺十俄寸高,【约合一八六厘米。】而我又瘦又矮。然而,吵不吵架全在我:只要我提出抗议,当然,就会把我扔出窗外。但是我改了主意,宁可……愤愤然溜之大吉。
我尴尬而又惶惶不安地走出了这家小饭馆,直接回家了,而第二天则继续拈花惹草,不过较之过去更加畏首畏尾,更加落落寡合,好像在噙着眼泪这样做似的——可是我毕竟在继续寻花问柳。不过,你们别以为我由于胆小才怕这军官;我骨子里从来不是胆小鬼,虽然事实上我不断地畏首畏尾,前怕狼后怕虎,但是请诸位先生不要笑,我自有说法;我对什么都有说法,请放心。
噢,如果这军官肯出去决斗就好啦!但是不然,他属于这样一类先生(呜呼!这类先生早已绝迹了),他们宁可用台球杆大打出手,或者像果戈理笔下的皮罗戈夫中尉一样——向上级告状。【典出果戈理的中篇小说《涅瓦大街》(1835),皮罗戈夫中尉因偷香窃玉遭人毒打后,曾想向将军告状,又同时想“上书总参谋部”。】但是却不肯出去决斗,至于同我们这些耍笔杆的文官决斗,他们认为简直有失体面——总的说来,他们认为决斗乃是某种不可思议的、自由思想的、法国式的行为,可是他们自己却常常仗势欺人,尤其是那些人高马大的主儿。
我这时的胆怯并不是因为胆小,而是出于无边的虚荣。我并不是怕他人高马大,也不是怕他会狠狠地揍我一顿,把我扔出窗外;肉体上的勇敢,说真的,我还是有的;但却少了点精神上的勇敢。我怕的是,万一我提出抗议,并且斯斯文文的同他们理论,所有在场的人,从那个在一旁记分的无赖起,直到那个散发着臭气,满脸长着粉刺,在一旁讨好献媚,衣领像从油锅里拖出来似的最低级的小官吏为止,都会感到莫名其妙,并且笑话我。因为若要谈论荣誉观,即不是谈论荣誉问题,而是谈论荣誉观(point d’honneur),迄今为止,除非用斯斯文文的标准语,否则是没法谈论的。用普通的大白话是没法谈荣誉观的。我敢肯定(尽管我浪漫主义十足,但毕竟有点现实感),他们肯定会笑掉大牙,而那个军官绝不会简简单单地(即不加侮辱地)揍我一顿了事,对我肯定会连踹带踢,拽着我绕台球桌团团转,除非后来他大发慈悲,把我扔出窗外了事。不用说,这桩不足挂齿的小事不可能就这样轻描淡写地了事。后来我常常在街上遇到这军官,他那样子很好记。只是不晓得他是否认得我。想必不认得了;根据某些迹象,我可以断定。但是我,我——我却憎恶而又愤恨地看着他,就这样继续了……好多年,您哪!我这种憎恨甚至随着岁月而不断增强。我先是悄悄地开始打听这军官的情况。这很难,因为我谁也不认识。但是有一回我远远地跟在他后面,就像盯梢似的,在大街上,听到有人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于是我才知道他姓什么。又有一回,我跟踪他一直跟到他家门口,并且花了十个戈比向看门人打听到了他住哪,住几层,一个人单住,不是跟什么人同住,等等——总之,能够从看门人那里打听到的,我都打听到了。有一回,一大清早,虽然我从来不喜欢舞文弄墨,我突然想以揭露和讽刺的形式,用小说来描写一下这军官。我非常得意地写了这篇小说。我非但揭露,甚至诽谤;起先我把他的姓氏略作改动,让人家一眼就看得出,但是后来经过三思,又改了一下,寄给《祖国纪事》。【1839年至1884年在彼得堡出版的进步杂志。俄国许多进步作家都曾为该杂志撰过稿,其中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但是那时候还不时兴暴露文学,所以我的小说没有登出来。这事我感到很恼火。有时简直恨得牙痒痒的,恨得喘不过气来。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找我的对手决斗。我给他写了一封非常漂亮而又十分动人的信,恳求他向我道歉;如果他拒绝道歉,我就相当坚决地暗示要决斗。这封信写得十分优美动人,假如这军官多少懂得一点“美与崇高”,肯定会跑来找我,扑到我身上搂住我的脖子,以自己的友谊相许!如果能这样,那该多好啊!我们将会握手言欢!成为莫逆之交!他将用他的显赫的地位保护我,我将用我的文化素养,嗯,还有……思想来提高他的精神境界,除此以外,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可做!你们想想,他侮辱我之后已经过去了两年,我那封挑战信也很不像话地过时了,尽管我这封信写得十分巧妙,解释和掩盖了我蹉跎岁月放马后炮的原因。但是,谢谢上帝(至今我仍在含泪感谢至高无上的神),我的这封信没有发出。每当我想起,如果我当真把这封信发出去了,会闹出多大的事来,就不寒而栗。可突然……可突然我用最简单、最天才的方式报复了他!我突然产生了一个非常高明的想法。每逢节假日,有时候,我常常在三点多钟的时候到涅瓦大街溜达,在向阳的一面散步。也就是说,我不是去散步,而是去体验数不清的痛苦,屈辱和愤怒,但是我大概需要的就是这样。我像泥鳅一样用最丑陋的方式在行人中左躲右闪,不断地给人让路,一会儿是将军们,一会儿是近卫军骑兵和骠骑兵的军官们,一会儿又是太太小姐们;在这样的时刻,只要一想到我穿戴的寒酸,以及我左躲右闪的寒碜和鄙俗,我就感到我心中一阵阵绞痛和背上一阵阵发烧。一想到这些,一种极大的痛苦,一种连续不断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屈辱感便会油然而生,而这想法又常常变成一种连续不断的,直接的感觉,感到我在所有这些大人先生们面前不过是一只苍蝇,一只可恶而又卑劣的苍蝇——它的脑子比所有人都聪明,思想比所有人都发达,举止比所有人都高雅——这是不消说得的,但是这苍蝇又要不断地给人让路,所有人都可以损害它,所有人都可以侮辱它。我干吗要自取其辱,自受其苦,我干吗要到涅瓦大街去呢?我不知道。但是一有可能,我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吸引似的,往那儿跑。
当时我就已经开始体会到我已经在第一章中讲过的那种无穷的乐趣了。在发生军官的事情之后,就更加吸引我上那儿去:我遇到他最多的就是在涅瓦大街,我站在一旁欣赏他。他也多半在节假日到那儿去。他遇到将军和官比他大的主儿虽然也得让路,在他们中间也得像泥鳅一样左躲右闪,但是遇到像我们这样的人,甚至比我辈地位稍高点的人,他就横冲直撞;向他们直冲过去,仿佛他面前是一片空地,无论如何不肯让路。我瞧着他那副德行,真是恶向胆边生,但是……每次遇到他又只好愤愤然给他让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甚至在街上我也不能同他平等。“为什么你一定要先给他让路呢?”有时半夜两点醒来,我就像发作疯狂的歇斯底里似的,不依不饶地问自己。“为什么偏要你让路,而不是他让路呢?要知道,没有这样的法律,哪儿都没有这样的规定,不是吗?哪怕是一半一半,平等相待呢,就像通常有礼貌的人彼此相遇时那样:他让一半,你也让一半,你们互相礼让地走过去。”但是根本没有那事,到头来还是我给他让路。可是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袭上我的心头。我想:“如果遇上他……就是不给他让路,那又怎样?存心不让路,哪怕必须把他推开:这又会怎样呢,啊?”这个大胆的想法,渐渐地控制住我,使我无法平静。我不断地幻想这事,我故意非常频繁地到涅瓦大街去,为的是更清楚地想个明白,我准备怎么做和什么时候做 。我处于一种狂喜状态。我越来越觉得这打算是可行的和能够办到的。“当然,不要狠狠地推他,”我想,我一高兴心里先就软了,“而是简简单单地不躲开,撞他一下,不过不要撞得很疼,而是擦肩而过,肩膀碰肩膀,恰到好处;他碰到我多少,我也碰到他多少。”我终于拿定了主意。但是准备工作却花了我很长时间。首先,在付诸行动的时候必须衣冠楚楚,必须关心一下自己的仪表。“要以防万一,比方说,有人围观(这里的公众可都是高雅的:【原文为——,源出法语superflu(多余的),可此处意为高雅,尽善尽美,系摹拟果戈理《死魂灵》中诺兹德廖夫附庸风雅、牵强附会的错误用法。】有伯爵夫人,有 Л公爵,还有文学界的全体骚人墨客),必须穿得好一点;这足以显示并使我辈在上流人士的眼中直接处于某种彼此平等的地位。”我抱着这样的目的预支了一点薪俸,在丘尔金商店买了一副黑手套和一顶颇为像样的礼帽。我起先想买柠檬色的手套,但是我觉得黑手套显得更稳重,也更气派。“颜色太刺眼,就显得这人太矫情了”,因此我没有买柠檬色的。至于一件上好的衬衫,用的是骨制的白色领扣和袖扣,这我早就准备好了;但是大衣却耽搁了我很长时间。我那件大衣本来很不坏,穿着也很暖和;不过是件棉大衣,领子是浣熊皮的,这就显得太奴才气了。一定要把这领子换掉,改成栽绒的,就像军官们那样。为此我几次跑到劝业场,【彼得堡涅瓦大街上最大的百货商场,犹如北京的东安市场或天津的劝业场。】看来看去终于看中了一种价格便宜的德国栽绒。这种德国栽绒虽然很快就会穿坏,因而变得非常寒碜,但是起先,刚买来时,甚至显得很气派;而我,要知道,只需用一次足唉。我问了问价钱:还是贵了。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先把我的浣熊皮领卖掉。但不足之数对于我还是非常大,我决定向我的股长安东.安东内奇.谢托奇金商借,他是个礼贤下士,但又是很严肃、办事很认真的人,他从不借钱给别人,但是,我刚上任时,我被一位确定我担任现职的某位要人向他作了特别推荐。我非常痛苦。向安东.安东内奇借钱,我感到既荒唐又可耻。甚至有两、三天我都没有睡好觉,再说当时我一般也很少睡觉,我忽冷忽热;我心里似乎一阵阵迷糊,要不,心就忽然开始怦怦乱跳……安东.安东内奇先是感到奇怪,接着又皱了皱眉头,然后经过慎重考虑,终于把钱借给了我,但是他让我写了张借条,凭条两星期后这笔借款可从我的薪俸中如数扣除。这样一来,万事终于齐备了:一条漂亮的栽绒领登上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浣熊皮领的位置,于是我就开始慢慢地着手行动。不能上来就冒冒失失地干; 这事必须面面俱到地做,做得很地道,必须慢慢来。但是,不瞒你们说,经过多次尝试后,我甚至开始绝望了:我们怎么也撞不到一块——就这么回事!难道我没有做好准备吗,难道我没有这个打算吗——眼看着就要撞上了,一看——又是我主动给他让路,他则扬长而去,根本就没有看见我。快走到他身边时,我甚至念着祷告,求上帝保佑我,让我痛下决心。有一回,我已经完全下定了决心,但结果只是我匍匐在他脚下,因为在最后一刹那,只有这么两俄寸距离时,我陡地丧失了勇气。他十分泰然地冲我走了过去,而我则像皮球似的滚到了一边。这天夜里我又忽冷忽热地病了,还说胡话。可是蓦地一切却好得不能再好地结束了。头天夜里我已经拿定主意不再执行我那个要命的计划了,决定一切不了了之,我抱着这个目的最后一次上了涅瓦大街,只想随便看看——这一切我是怎么不了了之的呢?突然,在离我的敌人只有三步远的地方,我出乎意外地下定了决心,眯上眼睛,于是——我们俩肩碰肩地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我寸步不让,而且跟他完全平等地走了过去!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下,佯装毫无察觉;但他不过是假装,我坚信。而且我至今仍对此坚信不疑!当然,我吃亏大些;他比我强壮,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我达到了目的,保持了尊严,一步都不让,而且在大庭广众之中使自己处在与他完全平等的社会地位。我回得家来,感到大仇已报。我兴高采烈。我洋洋得意,唱着意大利咏叹调。不用说,我是不会向你们描写三天以后我发生的那件事的;如果你们看过我写的第一章《地下室》,你们自己也猜得出来。那军官后来调到别处去了;现在我已经有十三、四年没有见过他了。他,我的亲爱的,他现在怎么样呢?他又在横冲直撞地作践谁呢?
2
但是,在每次青楼觅宿之后,我就感到非常恶心。我很后悔,于是我就赶走这后悔:太让人恶心了。但是慢慢慢慢地我也就对此习惯了。我对一切都会习惯起来,就是说,也谈不上习惯,而是有点自觉自愿地甘心同流合污。但是我有个解脱一切的办法,那就是(当然是在幻想中)遁入“一切美与崇高”之中。我龟缩进我那角落里想入非非,连续三个月不停地幻想,请诸位相信,在这样的时刻我就不像个心慌意乱、小肚鸡肠、给自己的大衣领缝上德国栽绒的先生了。我突然变成了英雄。即使那位人高马大的中尉想来拜访我,我也不接见。当时我甚至想像不出他的模样。当时我到底幻想了什么,我怎么会因此而感到满足——这事现在就很难说清了,但当时我却对此心满意足。不过,即使现在,我也会对此感到某种程度的满足。在青楼夜宿之后,我的幻想就变得尤为甜蜜和强烈,它与忏悔和眼泪,诅咒和狂喜一起来到我的心头。常有这样的时刻,我简直兴高采烈到极点,幸福极了,真的,甚至在我心中都感觉不出丝毫的嘲笑。有信,有望,有爱。【参见《新约.哥林多前书》第一三章第一三节:“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这三样,其中最大是爱。”】正是这样,当时我盲目地相信,一定会出现某种奇迹,一定会出现某种外来的情况,使这一切豁然开朗;会突然出现某种相应活动的广阔天地,而这活动是有益的、美好的,而主要是完全现成的(究竟怎样——我也说不清,但主要应当是完全现成的),于是我突然下凡,降临人间,就差没有骑白马和戴桂冠了。次要的角色我是不屑做的,正由于此我在现实中才甘当最末,而且处之泰然。要么做英雄,要么做狗熊,中庸之道是没有的。正是这点害了我,因为在当狗熊的时候我还可以聊以自慰,在其他时候我当过英雄,而英雄则可以用自己的身影挡住狗熊:据说,普通人变成狗熊是可耻的,而英雄因为太高大了,不可能完全变成狗熊,因此有时候变成狗熊也无所谓。有意思的是“一切美与崇高”向我涌来的时候,有时也正是我夜宿青楼的时候,也正是我处在社会最底层的时候,它们就像零零星星的闪光一样不时出现,似乎在提醒人们它们的存在,然而它们并不是用自己的出现来扫荡这嫖娼与卖淫;相反却以二者的反差来使这嫖娼与卖淫显得更加有滋有味,而且出现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形成一种好的调味汁。这调味汁是由矛盾、痛苦和痛苦的内心分析调制出来的。所有这些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痛苦也就赋予我的寻花问柳以一种辛辣的味道,甚至意义——一句话,它们完全起到了好的调味的作用。这一切甚至不无某种深度。再说不这样我能同意去干这种简单的、下流的、直截了当的、引车卖浆之流才去干的宿妓嫖娼吗!我能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再说在这种乌七八糟的事情中有什么能够吸引我,使我夜半外出呢?不,您哪,我对这一切自有高尚的解脱法……
然而,在我的所有这些幻想中,在这些“躲进一切美与崇高以求解脱”中,我倾注了多少爱。主啊,我倾注了多少爱啊:虽然这是一种幻想的爱,虽然这爱从来没有实际运用于任何一件与人有关事情上,但是这爱还是很多很多,以至后来,在付诸行动的时候,倒觉得没有应用它的必要了:这简直成了多余的奢侈。然而,到头来,这一切又总是极其顺利地转变成艺术(懒洋洋地而又令人陶醉地转变成了艺术),即转变成存在的美的形式,而这些形式是完全现成的,是硬从诗人和小说家那里偷来的,并利用它们来为一切公用事业和要求服务。比如说,我战胜了所有的人;不用说,大家在被粉碎后才无奈的、自觉自愿地承认我的所有优良品德,而我则宽恕了他们大家。我成了著名的诗人和宫廷高级侍从,我恋爱了;我拥有数不清的财富,并立刻把这些财富捐献给人类,【“地下室人”的这一幻想后来发展成“少年”的“罗斯柴尔德“思想(罗斯柴尔德家族是银行世家,是西欧最大的财团。“少年”也想积聚巨大的财富,拥有无边的威力,然后把自己的百万家财赠送给人民,为人民造福(参见《少年》第一部第五章第三节)。】又立即向我国人民忏悔自己受过的耻辱,当然,这不是一般的耻辱,而是在自身中包含有许许多多“美与崇高”,许许多多曼弗雷德精神。【指某种孤傲而又崇高的精神。曼弗雷德是拜伦同名诗剧中的主人翁。该剧反映了“世界性悲哀”这一哲学思想。】大家都在哭泣和亲吻我(要不然,他们怎么是笨蛋呢),而我则光着脚、饿着肚子去宣传新思想,【指空想社会主义。】并在奥斯特里茨大败顽固派。【指1805年12月20日拿破仑一世在奥斯特里茨大败俄奥联军。这里暗指革命起义。】接着是高奏凯歌,颁布大赦令,罗马教皇同意离开罗马去巴西;【指拿破仑一世与教皇庇护七世的冲突。结果是拿破仑一世于1809年被逐出教会,而教皇庇护七世则实际上成了法皇的囚徒,长达五年,直到1814年才返回罗马。】接着在科摩湖畔的鲍尔格斯别墅为全意大利人举行舞会,因为科摩湖为了举行这次盛会特意搬到了罗马;【指1806年为庆祝法兰西帝国成立而举行的庆典,日期定在8月15日,即拿破仑一世的生日。鲍尔格斯别墅建于十八世纪上半叶,有喷泉、雕塑和美丽的建筑,当时属拿破仑的妹夫米洛.鲍尔格斯所有。科摩湖坐落在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在科摩省,此处的意大利系指意大利人民的解放斗争。意大利在当时是革命的同义语。】接着是树丛中插曲,等等——你们好像不知道似的?你们一定会说,我自己也承认,经过那么多的陶醉和眼泪之后,现在又把这一切拿到市场上兜售,岂不卑鄙和下流。为什么卑鄙呢,您哪?难道你们以为我对这一切感到羞耻吗,你们以为这一切肯定就比你们生活中的随便什么事情更愚蠢吗,诸位?再说,请你们相信,我的有些主意还是想得很不错的……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发生在科摩湖呀。不过,你们说得也对:的确既卑鄙又下流。可是最下流的还是我现在居然在你们面前为自己辩护。而更下流的则是我现在还敢这么说。不过,够啦,要不然就永远没完啦:反正一个比一个更卑鄙……
在长达三个多月的时间中,我怎么也无法连续进行幻想,我开始感到一种遏制不住的需要,急切地想投身社会。急切地投身社会也就是我想去拜访我的股长安东.安东内奇.谢托奇金。他是我毕生惟一与之常来常往的人,对这个情况现在我自己也觉得奇怪。但是也只有在我心情特别好,我的幻想达到了这样幸福的境界,以至于我一定想而且立刻就想与人们拥抱,与全人类拥抱的时候;而为了做到这点,就必须至少拥有一个人,一个真实存在的人——除非在这时候,我才能去看他。但是要去看安东.安东内奇必须在星期二(他规定的日子)去,因此,必须永远把同全人类拥抱的需求赶在星期二之前使之达到高潮。这位安东.安东内奇住在五角地,【五角地在彼得堡,有三条街巷和一条出城的马路在此交汇。】住在四层楼上,有四个小房间,房间矮矮的,而且一个比一个小,一副十分经济拮据和十分寒酸的样子。他有两个女儿和她们的一位姑妈,她负责给大家斟茶。两个女儿——一个十三岁,一个十四岁,两人都是翘鼻子,在她们面前我感到非常尴尬,因为她俩老窃窃私语和嘿嘿嘿笑。主人通常坐在书房里的一张皮沙发上。沙发前摆着一张小桌,跟一位白发苍苍的客人坐在一起,这人或是本部门的一名官员,或者甚至是外单位的一个什么人。除了两三位客人,而且总是同样的一些人以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他们在谈论消费税,【这里可能指酒税。】谈论枢密院的拍卖会,谈论薪俸,谈论职务升迁,谈论司长大人,谈论取悦上峰的手段,等等,等等。我耐着性子,像个傻瓜似的坐在这些人身旁,而且一坐就是三四个钟头,听他们说话,至于我自己,既不敢也不会与他们交谈,连一句话也插不上。我坐在那里发呆,每次都要出好几回汗,我处于一种麻痹状态,但是这很好而且很有益。回到家后,在若干时间内,我就不再想与全人类拥抱了。
话又说回来,我似乎还有个朋友,他叫西蒙诺夫,是我的中学同学。我的中学同学在彼得堡大概很多,但是我从来不同他们来往,甚至在街上见到也不打招呼。说不定,我之所以要调到另一个部门去工作,为的就是不跟他们在一起,为了与我整个可憎的童年从此一刀两断。我诅咒这中学,诅咒这可怕的艰难岁月!总之,我一出学校就立刻与同学们分道扬镳。只有两三个人,我见了面还打声招呼。其中包括西蒙诺夫,他在我们学校毫无出色之处,为人稳重而又文静,但是我却很欣赏他的性格的某种独立性,甚至是正直无欺。我甚至不认为他的脑子很笨。曾经跟他相当要好,但为时不长,不知怎么突然罩上了一层迷雾。他明显为这些回忆感到苦恼,似乎一直在担心我会回到从前对他的态度。我疑心他十分讨厌我,但我还是常常去看他,因为我还拿不准他是否真的讨厌我。
于是有一回,星期四,我受不了孤独,同时也知道,星期四安东.安东内奇家的门是关着的,因此就想起了西蒙诺夫。我爬上四楼找他的时候,正是想到这位先生讨厌我,我不应该去找他。但是因为事情到头来常常是这样:尽管考虑到了这些,可是好像跟我存心作对似的,偏偏变本加厉地促使我钻进这种暧昧境地,于是我就推门进去了。我在此以前最后一次见到西蒙诺夫几乎已经过去了一年。
3
在他那儿,我还碰到我的另外两位老同学。他们大概在谈论一件很重要的事。对我的到来,他们中没有一个人注意,几乎毫不理会,这甚至有点奇怪,因为我跟他们已经多年不见。显然,他们把我看成了一只最普通的苍蝇。甚至在学校的时候,大家也没有这样鄙视我,虽然那时候大家都恨我。我当然明白,他们现在不把我放在眼里也是应该的,因为我仕途失意,因为我太不修边幅了,穿得邋邋遢遢,等等,等等,在他们眼里我简直就是块没有能耐和地位低下的活招牌。但是我还是没有料到他们会这么鄙视我。西蒙诺夫对我的到来甚至感到惊讶。这一切都使我很尴尬;我有点苦恼地坐了下来,开始听他们说什么。
这些先生正在认真地,甚至热烈地谈论他们想在明天举行的送别宴,他们想一起聚餐,给一位当军官的他们的同学兹韦尔科夫送行——他将远行,到外省去工作。兹韦尔科夫先生也一直是我的中学同学。从高年级起我就特别恨他。在低年级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大家都喜欢的既漂亮而又活泼的小男孩罢了。然而还在低年级的时候我就恨他,我恨他就因为他是个既漂亮而又活泼的小男孩。他的学习一直不好,而且越往后成绩越差;但是他却顺利地毕业了,因为他有靠山。他在我校上学的最后一年得了一笔遗产,有两百名农奴,因为我们都几乎很穷,他甚至在我们面前抖起来了。这是一个非常庸俗的人,但心肠还好,甚至在他因为有钱而神气活现的时候也一样。至于我们,虽然表面上摆出一副诚实而又高傲的样子,但却不切实际而又空话连篇,除了不多几个人以外,所有的人都在向兹韦尔科夫献媚讨好,于是他就更加夸夸其谈,大吹法螺。我们之所以讨好他,倒不是因为想得到什么好处,而是因为他得天独厚,是个有福之人。而且不知怎么我们还习惯于认为兹韦尔科夫是个行家里手,为人机灵而又风度翩翩。最后这点使我尤为恼火。我恨他说起话来那种刺耳的、自以为是的声音,我恨他崇拜他自己说的俏皮话,其实他说的俏皮话非常蠢,虽然他口没遮拦,敢于乱说;我恨他那张虽然漂亮但却愚蠢的脸蛋(不过,我倒很乐意用我这张聪明的脸同他交换),以及他那种四十年代军官们的无拘无束的举止。我恨他常常说他将怎样赢得女人的芳心(他不敢在他还没有取得军官的肩章之前,就开始同女人鬼混,因此他迫不及待地等着当军官),还说什么到时候他将动辄与人决斗。我记得,一向沉默寡言的我,突然跟兹韦尔科夫吵了起来,因为有一回在课余时间他跟同学胡侃,谈到他未来的风流韵事,谈到兴头上,竟像小狗在太阳下撒欢似的突然宣布,他将不放过他村子里的任何一个乡下小妞,还说这叫droit de seigneur,【法语:领主权,即初夜权。】而庄稼汉们要是敢说半个不字,他就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们,并向所有这些大胡子混蛋加收一倍的租子。我们那些下流东西还向他鼓掌,我则跟他对骂,完全不是因为可怜那些姑娘和她们的父亲,而是简简单单地因为对这么一个不足挂齿的人居然有人使劲鼓掌。我当时骂赢了,但是兹韦尔科夫,人虽然笨,却性格开朗而又放肆,居然一笑了之,甚至,说实在的,我并没有完全战胜他:他赢得了笑声。后来他又好几次赢了我,但是并无恶意,而是笑嘻嘻地、开玩笑似的,不经意地赢了。我恶狠狠地、轻蔑地不理他。他毕业后曾主动接近我,我没有十分拒绝,因为这使我很得意,但是我们很快也就自然而然地分手了。后来我听说他当了中尉,在部队里很得意,还听说他经常饮酒作乐。后来又传来了其他风声——说他官运亨通。在街上,他已经不再跟我打招呼了,我疑心,他怕跟我这样一个小人物打招呼有失他的身份。有一次我还在剧院里见过他,他坐在第三层的包厢里,肩上已经佩着穗带了。他正围着一位老将军的几位千金弯腰曲背地大献殷勤。这两三年中他变得不修边幅,虽然仍一如既往地英俊潇洒而又伶俐乖巧;他不知怎么显得有点浮肿,开始发胖了;看得出来,三十岁以前他肯定会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我那帮同学就是想给这么一个终于要离开这里的兹韦尔科夫设宴送行。这三年来他们跟他一直有来往,虽然他们自己在私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能同他平起平坐,我对这点深信不疑。
西蒙诺夫的两位客人中有一位叫费尔菲奇金,是个俄籍德国人——小个儿,尖嘴猴腮,一个对谁都取笑的蠢材,从低年级起就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卑鄙无耻而又大胆放肆,爱吹牛,自命不凡,而且非常爱面子,虽然,不用说,骨子里却是个十足的胆小鬼。他是兹韦尔科夫的崇拜者之一,这些崇拜者出于私心拼命巴结他,常常向他借钱。西蒙诺夫的另一位客人叫特鲁多柳博夫,是个不起眼的小伙子,是个军人,高个儿,老板着脸,为人相当老实,但是他敬佩任何成功,只会谈论提拔和升迁。他跟兹韦尔科夫似乎是什么远亲,这(说句蠢话)就赋予他在我们中间以某种地位。他从来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对我的态度虽然不很礼貌,但还过得去。
“行啊,就每人出七个卢布吧,”特鲁多柳博夫说,“我们仨,总共二十一卢布——可以好好撮一顿了。兹韦尔科夫当然不必付钱。”
“既然我们请他,那当然。”西蒙诺夫说。
“难道你们以为,”费尔菲奇金傲慢而又热烈地插嘴道,倒像一个厚颜无耻的奴才在吹嘘自己的主人——将军肩上有几颗星似的,“难道你们以为兹韦尔科夫会就让我们付钱吗?他会出于礼貌接受我们的邀请,可是他肯定会自掏腰包出半打酒的。”
“哎呀,我们四个人哪喝得了半打酒呀。”特鲁多柳博夫说,只注意半打酒。
“那就这样定了,三个人,加上兹韦尔科夫四个人,二十一卢布,在Hotel de Paris,【法语:巴黎饭店。】明天下午五点。“西蒙诺夫最后总结道,他被推举为管事。
“怎么是二十一卢布呢?”我有点激动地说,看来,甚至都生气了,“如果算上我,那就不是二十一卢布,而是二十八卢布了。”
我原以为,我这么突如其来而又出乎意外地把自己算在内,甚至做得很漂亮,他们大家一定会一下子被征服,对我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难道您也想参加?”西蒙诺夫不满地说,眼睛有点躲躲闪闪,不敢看我。他对我了如指掌。
因为他对我了如指掌,我一下子火了。
“为什么呢,您哪?我似乎也是同学吧,不瞒您说,你们绕开我,我甚至感到很生气。”我差点又激动起来。
“上哪找您呀?”费尔菲奇金粗声粗气地插嘴道。
“您一直跟兹韦尔科夫不和。”特鲁多柳博夫皱起眉头补充道。但是我抓住这话不放。
“我认为谁也没有资格对这事说三道四。”我声音发抖地反驳道,倒像天知道出了什么大事似的。“说不定正因为过去不和,我现在才想参加。”
“哼,谁明白您要干什么……居然有此雅量……”特鲁多柳博夫冷笑道。
“算上您也行啊,”西蒙诺夫对我说,“明天下午五点,在Hotel de Paris;别弄错了。”
“钱!”费尔菲奇金小声说,用头指着我,但是他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因为甚至西蒙诺夫都感到不好意思了。
“行啦,”特鲁多柳博夫站起身来说道,“既然他很想参加,就让他参加吧。”
“要知道,我们这是朋友间自己聚聚。”费尔菲奇金发怒道,也拿起了帽子。“这不是正式聚会。也许,我们根本不想让您参加呢……”
他们走了;费尔菲奇金走的时候连招呼都没打,特鲁多柳博夫倒是勉强点了点头,但是眼睛没看我。西蒙诺夫同我四目对视地留了下来,似乎又恼火又有点犹豫不决,异样地看了看我。他没有坐下,也没有请我坐。
“唔……是啊……那就明天吧。现在您能交钱吗?我不过是想心里有个数。”他不好意思地嘟嘟囔囔道。
我一下子涨红了脸,但是在脸红的同时,我想起,在很早以前,我曾经欠西蒙诺夫十五个卢布,不过,这事我倒从来没忘,但也从来没有还给他。
“您也知道,西蒙诺夫,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因此我很遗憾,忘带了……”
“好,好,无所谓。明天吃饭的时候交也行……我不过想知道……您,请便……”
他不再言语,开始更加懊恼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踱步时开始用脚跟着地,因此脚步声特响。
“我没有耽搁您的时间吧?”在沉默了两三分钟后,我问道。
“噢不!”他猛地惊醒,“就是说,说真话——是的。您瞧,我还得去一个地方……就这儿,不远……”他用一种表示抱歉的声音,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道。
“啊,我的上帝!您怎么不言—语—呢!”我叫道,抓起了帽子,不过摆出一副天知道从哪学来的十分随便的样子。
“要知道,这不远……就两步路……”西蒙诺夫重复道,把我送到前厅,摆出一副忙忙叨叨的样子,其实这样子跟他完全不相称。“那就明天下午五点整!”他冲着楼梯向我叫道:我走了,他感到很满意。可我却气疯了。
“真是鬼迷心窍,真是鬼迷心窍让我搀和到这件事情里去!”我漫步在大街上,咬牙切齿地想,“而且是给这么一个卑鄙小人,给这么一个猪猡兹韦尔科夫送行!当然,不应该去;当然,应当嗤之以鼻;我怎么啦,难道捆住了手脚?明天我就写封信去告诉西蒙诺夫……”
但是我之所以怒火中烧,正是因为我很清楚,我肯定会去;而且故意要去;我去越是不策略,越是不成体统,我越要去。
甚至我不去还很有道理,因为根本就去不了:没有钱。我总共才有九个卢布。但是明天还得从中拿出七个卢布来付阿波罗这个月的工钱。阿波罗是我的用人,每月工钱是七个卢布,他自己管饭。
从阿波罗的脾气看,不付是不行的。但是关于这个混账东西,关于我这个祸害,以后有机会再说。
话又说回来,我知道,说到归齐,我是绝不会付给他工钱的,因此我一定要去。
这天夜里,我乱梦颠倒。这不足为奇:整个晚上我一直在回想我学校生活的那些艰难岁月,感到很压抑,可是却摆脱不开,挥之不去。我是被我的几名远亲硬送到这学校里去上学的,我依赖他们为生,而且关于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我至今一无所知——当时,我孤苦伶仃,已被他们数落得呆头呆脑,成天闷闷不乐,一言不发,怪异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同学们用恶意而又毫不留情的嘲笑迎接我,就因为我不像他们当中的任何人。但是我受不了他们的嘲笑;我不能那么不值钱地跟他们和睦相处,就像他们彼此都很合得来一样。我立刻开始恨他们,躲避他们,把自己封闭起来,保持着一种既胆小怕事,又似乎自尊心受到了损害那种无比的孤傲。他们的粗野使我愤怒。他们无耻地嘲笑我的脸,嘲笑我的粗笨的外貌;可是他们自己又是怎样一副蠢相啊!在我们学校,人的脸部表情不知怎么特别容易变蠢和变样。有多少长得非常漂亮的孩子到我们学校里来上学。可是过不了几年瞧着他们那样儿都叫人恶心。还在十六岁的时候我就心情抑郁地对他们感到奇怪;当时我就惊讶:他们的思想是那么猥琐,他们做的事、他们玩的游戏和他们说的话是那么无耻。他们连最普通最起码的事都不懂,对许多这么有意义,这么惊人的事都不感兴趣。因而我不由得认为他们比我低级。不是被损害的虚荣心唆使我这么想的,看在上帝份上,请你们不要用令人生厌的官腔来反驳我,说什么“我只会幻想,可他们当时却已经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了”。他们什么也不懂,什么真正的生活也不懂,我敢起誓,他们最激怒我的正是这点。相反,他们用荒诞而又愚蠢的态度来对待最明显而又最刺目的现实,他们在当时就已经习惯了只知崇拜成功。所有正义的但却遭到凌辱和摧残的一切,都受到他们狠心而又可耻的嘲笑。把官衔的高低当作聪明的标志;才十六岁就已经在谈论温柔乡与安乐窝了。当然,这里有许多事是因为愚蠢,是因为在他们童年和少年时代屡见不鲜的坏榜样。他们道德败坏到了反常的程度。当然,这也多半从表面看是如此,多半是佯装的玩世不恭;不用说,即使在道德败坏的背后,他们身上也常常闪现出青春和某种生意盎然的东西,但是,即使在他们身上有生意盎然的东西,也并不招人喜欢,因为它表现为某种胡闹。我恨透了他们,虽然说不定我比他们更坏。他们也以同样的态度回敬我,并不掩饰他们对我的厌恶。但是我已经不希望得到他们的爱了;相反,我经常渴望他们的凌辱。为了使自己不受他们的嘲笑,我开始故意尽可能学得好一些,并跻身于头几名之列,使他们对我刮目相看。再说他们大家也开始逐渐明白,我已经在阅读他们看不懂的书了,而且还懂得他们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东西(我们专业课所不包括的东西)。他们惊异而又嘲笑地看待这事,但是精神上却屈服了,何况连老师们也因此而注意到我。嘲笑中止了,但是却留下了不睦,形成了一种冷冰冰的紧张关系。最后我自己也受不了了: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感到有一种需要,需要与人交往,需要朋友。我曾经尝试过开始与某些人接近,但是这接近总显得不自然,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我曾经有过一个朋友。但是我骨子里是暴君;我想不受限制地主宰他的灵魂;我想让他蔑视他周围的环境;我要求他高傲地同这环境彻底决裂。我用我的狂热的友谊把他吓坏了。我把他弄得眼泪汪汪,浑身痉挛;他是一个天真而又凡事顺从的人;当他完全听命于我时,我又立刻开始憎恨他,把他推开——好像我之需要他仅仅为了征服他;仅仅为了使他能够听命于我。但是我不可能征服所有的人;我的朋友也不像他们中的任何人,他只是一个最罕见的例外。我中学毕业后的头一件事,就是离开委派我担任的那个职务,以便斩断一切联系,诅咒过去,让过去化为乌有……只有鬼知道干吗在这之后我还要颠颠颠地去找那个西蒙诺夫!……
早晨,我早早地急忙起床,激动地跳下床来,倒像这一切马上就要开始实现似的。但是我相信,我生命中的根本性转折今天即将到来。也许因为不习惯,但是我一生中,即使在任何表面的哪怕是最琐屑的事情发生之初,我总觉得,我生命中的某个根本性转折肯定会马上到来。然而我仍旧像平常一样去上班,但是提前两小时溜回了家,以便准备。我想,主要是我不能头一个到,要不然,他们会以为我高兴死了。但是这类主要的事有成千上万,所有这些事都使我激动万分,激动得筋疲力尽。我亲手把我的靴子擦了一遍;阿波罗是无论如何不肯一天擦两遍靴子的,认为没这规矩。我擦靴子时先从外屋把刷子偷进来,为的是不让他看见,以后看不起我。接着我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的衣服,发现一切都又旧又破。我这人也太不修边幅了。制服也许还凑合,但是总不能穿着制服去赴宴呀。而主要是穿的那条裤子,膝盖上有块很大的黄色污渍。我预感到,单是这块污渍就会把我的人格尊严降低十分之九。我也知道这样想很低级。“但是现在顾不上想不想啦;现在应当面对的是现实。”我想,心情十分沮丧。我也知道得很清楚,当时,我荒谬地过分夸大了这些事实,但是有什么办法呢:我控制不住自己,我浑身忽冷忽热,一阵阵哆嗦。我绝望地想像,这个“卑鄙小人”兹韦尔科夫一定会高傲而又冷淡地迎接我;那个蠢货特鲁多柳博夫一定会用蠢笨而又露骨的蔑视看着我;那个小爬虫费尔菲奇金为了讨好兹韦尔科夫一定会极其恶劣而又放肆地冲我嘻嘻窃笑;而西蒙诺夫肯定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雪亮,他肯定会瞧不起我的低级的虚荣心和意志薄弱,而主要是——这一切是多么渺小,多么不登大雅之堂,多么庸俗啊。当然,最好根本不去。但是这又绝对办不到:如果有什么事开始吸引我,我非整个人一头扎进去不可。如果不去,以后我将会一辈子嘲弄自己:“怎么啦,胆小了,害怕现实了,发怵了!”相反,我非常想向这帮“废物”证明,我根本不是我自己想像中的那种胆小鬼。不仅如此:在胆小畏缩这种寒热病发作得最厉害的时候,我还不由得时时幻想独占鳌头,战而胜之,吸引他们,促使他们喜欢我——哪怕“因为我思想的高雅和无疑的风趣”呢。他们将会撇下兹韦尔科夫,他将坐在一边,一言不发,满面羞惭,而我将压倒兹韦尔科夫。然后,我说不定倒会同他言归于好,把酒言欢,你我相称,但是对于我最可气也最可恨的是,我当时就知道,而且知道得一清二楚,实际上,我什么也不需要,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想压倒他们,征服他们,把他们拉到自己这边来,即使我完全达到了目的,我自己也会头一个认为这样的结果一钱不值。噢,我一直在祈求上帝:让这一天快快过去吧!我在难以言说的苦闷中走到窗口,打开气窗,凝视着在纷纷扬扬飘落着湿雪的昏暗的天空……
终于我那破旧的挂钟咝咝作响地敲了五下。我抓起礼帽,努力不瞧阿波罗(他从一大早起就等着我给他开工钱,但是由于自尊心作祟,始终不肯头一个开口),从他身边溜出了房门,然后坐上一辆讲究的马车(这是我花半个卢布特意雇来的),神气活现地来到Hotel de Paris。
4
我还在头天就知道,我肯定会头一个到。但是问题并不在头一个不头一个。
他们不仅谁也没有来,而且,我甚至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定的那个包间。桌上还没完全摆好餐具。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我一再询问,才从侍应生那里打听到,宴会定在六点,而不是五点。柜台上也肯定了这点。我甚至都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那时才五点二十五分。假如他们改了时间,无论如何也应该通知我一声呀;市邮局不就是干这个的吗,而不应该让我“丢人现眼”,非但我自己感到受了羞辱……还在侍应生面前“掉了价”。我坐了下来;侍应生开始摆桌子;有侍应生在场,不知怎么更让人觉得可气。快六点的时候,除了点着的灯以外,包间里又拿来了几枝蜡烛。然而,侍应生并没有想到,我来了应该把蜡烛立刻拿来。隔壁房间里有两名顾客在吃饭,一人一桌,脸色阴沉,板着脸,一言不发。在远处的一个包间里声音十分嘈杂;甚至吵吵嚷嚷;可以听到一大帮人在哈哈大笑;还可以听到令人作呕的下流的尖叫声:有女人在一起吃饭。总之,让人感到十分恶心。我很少过过比这更让人难受的时刻了,因而在六点整他们几个人一下子全来了的时候,起初我甚至还很高兴,把他们看成了救苦救难的大救星,我差点忘了,我应当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才是。
兹韦尔科夫被大家簇拥着头一个走了进来。他和他们大家都在说说笑笑;但是一看见我,兹韦尔科夫就端起一副架子,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搔首弄姿似的稍微弯了弯腰,向我伸出一只手,似乎很亲热,但又不十分亲热,带着一种恰如其分的、几乎是将军般的彬彬有礼的姿态,倒像一边伸出手来,一边在自我防范着什么似的。相反,我原先想像,他进门后一定会立刻哈哈大笑,像以前那样,笑声很尖,还伴随着一声尖叫,一开口就是他那套平淡乏味的笑话和俏皮话。还在昨天晚上我就对此做了准备,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会摆出这样一副高傲、这样一副将军大人般的亲热劲儿。可见,现在他已经完全认定他已经在所有方面大大超过了我,不是吗?如果他仅仅想用这种将军般的姿态气我,那我想,那还没什么;我会啐口唾沫,嗤之以鼻。如果他真的毫无气我之意,他那颗山羊脑袋当真以为他大大超过了我,因此他对我的态度只能是垂青和呵护,那怎么办呢?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我惊奇地得知您也有意参加我们的聚会。”他拿腔拿调地开口道,拖长着声音,他过去可不曾有过这种腔调啊。“咱们俩不知怎么总也见不着面。您生分了,老躲着我们。这可不应该噢。我们并不像您想像的那样可怕。好啦,您哪,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很高兴我们能恢—复……”
他说罢便大大咧咧地转过身子,把礼帽放到窗台上。
“等久了?”特鲁多柳博夫问。
“我是按昨天跟我约定的五点整到这里来的。”我大声地、怒气冲冲地、像要马上发作似的回答道。
“难道你没有告诉他改时间了?”特鲁多柳博夫问西蒙诺夫。
“没有。忘了。”西蒙诺夫回答,毫无认错之意,甚至都没向我表示歉意,就接着去张罗下酒菜。
“那么说,您来了已经有一小时了,啊呀,真可怜哪!”兹韦尔科夫嘲弄地叫起来,因为在他看来。这的确非常可笑。在他之后,那个卑鄙小人费尔菲奇金也像小狗叫似的用卑鄙无耻而又响亮的尖嗓子大笑起来。他感到我的处境十分可笑而又丢人。
“这根本不可笑!”我向费尔菲奇金嚷道,越来越生气,“是别人的错,而不是我。有人不屑告诉我。这—这—这……简直荒唐。”
“不仅荒唐,更有甚者。”特鲁多柳博夫狺狺然说道,天真地为我打抱不平。“您也太好说话了。简直是失礼。当然,不是故意的。西蒙诺夫是怎么搞的嘛……哼!”
“要是跟我来这一套。”费尔菲奇金说,“我非……”
“您应该吩咐跑堂的先来点什么,”兹韦尔科夫打断他的话道,“或者干脆不等了,让跑堂的开席。”
“你们得承认,本来我是可以这样做的,不需要任何人允许。”我断然道。“我等是因为……”
“咱们入席吧,诸位,”西蒙诺夫走进来叫道,“一切都准备好了;香槟酒我敢打保票,冰镇的,好极了……要知道,我不知道您的住处,上哪找您呀?”他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但是不知怎么又不敢望我。显然,他心里有某种抵触情绪。大概,发生了昨天的事情之后,他拿定了主意。
大家纷纷入席;我也坐了下来。桌子是圆的。我的左首是特鲁多柳博夫,右道是西蒙诺夫。兹韦尔科夫坐在我对面;费尔菲奇金挨着他,坐在他与特鲁多柳博夫之间。
“请—问,您……在司里供职?”兹韦尔科夫继续跟我攀谈。他看到我很尴尬,竟认真地以为应当对我亲热些,也可以说,让我振作起来吧。“他怎么啦,难道想让我拿瓶子砸到他身上去吗?”我愤愤然想道。由于不习惯他跟我来这一套,不知怎么猛一下子火了。
“在某某办公厅。”我生硬地回答,眼睛望着盘子。
“而且……您在那里觉得挺—好?请—问,什么事情迫—使您辞去以前的职务呢?”
“不想干了,这就是迫—使—我辞职的原因。”我拉长了声音,比他拉得更长,已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了。费尔菲奇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西蒙诺夫嘲弄地看了看我;特鲁多柳博夫停止了吃,开始好奇地打量着我。
兹韦尔科夫感到很不快,但是他佯装并不在意。
“嗯—嗯—嗯,您在那儿待遇怎么样?”
“什么待遇?”
“就是薪—俸呀?”
“您凭什么考我!”
不过,我还是立刻说了我拿多少薪水。我的脸涨得通红。
“不多呀。”兹韦尔科夫高傲地说道。
“是的,您哪,没法在咖啡屋用餐!”费尔菲奇金放肆而又无耻地加了一句。
“我看,简直太少啦。”特鲁多柳博夫认真地说。
“从那时候以来……您瘦多了,也变多了……”兹韦尔科夫补充道,已经不无恶意,而且带着一种无耻的惋惜,打量着我和我的衣服。
“不要寒碜人家啦。”费尔菲奇金嘻嘻笑着,叫道。
“先生,要知道,我并没有感到寒碜,”我终于爆发了,“听着,您哪!我在这里,在‘咖啡屋’里吃饭,花的是自己的钱,自己的,而不是花别人的钱,请您注意这点,monsiear【法语:先生】费尔菲奇金。”
“怎—么!在这里谁不是花自己的钱?您好像……”费尔菲奇金抓住我的这句话不放,脸红得像只大虾米,而且狂暴地望着我的眼睛。
“就这样,”我回答,感到话题扯远了,“我认为,咱们最好还是说点聪明点的事吧。”
“您大概想显示一下您的聪明吧?”
“您放心,在这里,这完全是多余的。”
“我的先生,您咕哒咕哒地嚷嚷什么——啊?您该不是疯了吧,您以为在您那寺里?”【原文“寺”与“司”仅一个字母之差,用在此处以示轻蔑。】
“够啦,诸位,够啦!”兹韦尔科夫富有权威地叫道。
“这多么愚蠢啊!”西蒙诺夫不满地嘀咕道。
“的确很蠢,我们是友好地相聚在一起,目的是给好友送行,而您硬要算您一个。”特鲁多柳博夫粗鲁地对我一个人说道:“昨天您自己硬要加入我们一伙,那就请您不要扫兴……”
“够啦,够啦,”兹韦尔科夫叫道,“别说啦,诸位,这不合适。最好还是听我给诸位说说,前儿个我差点没有结婚……”
接着就开始讲这位先生前儿个差点没有结婚的无耻谰言。然而他一句话也没有提到结婚的事,倒是在这故事中不断提到将军呀,上校呀,甚至宫廷侍卫呀,等等,而兹韦尔科夫在他们中间差点没有独占鳌头。开始了一片赞许的笑声:费尔菲奇金甚至高兴得尖叫起来。
大家都撇下我不管,我沮丧而又尴尬地坐在一旁。
“主啊,我怎么跟这些人搀和到一块儿了呢!”我想。“我这是在他们面前自取其辱,成了多大的傻瓜呀!然而,我也太纵容这个费尔菲奇金了。这帮糊涂蛋还以为让我跟他们在一起吃饭,是给了我面子,殊不知不是他们给我面子,而是我给了他们面子!‘瘦了!衣服!’噢,这该死的裤子!兹韦尔科夫方才就发现了膝盖上的污渍……还呆在这儿干吗!马上,立刻,从桌旁站起来,拿起礼帽,一句话不说,干脆走人……出于轻蔑!而明天哪怕决斗。这帮卑鄙小人。要知道,我不是舍不得那七个卢布。他们大概以为……他妈的!我不是舍不得那七个卢布!立刻走人!……”
不用说,我还是留了下来。我因为心里不痛快就一杯接一杯地喝拉斐特酒和赫列斯酒。由于不习惯,很快就醉了,心中的懊恼也随着醉意不断增长。我突然想用最粗野的方式把他们大家都侮辱一顿,然后扬长而去。抓紧时间给他们露一手——让他们说:虽然可笑,但很聪明……而且……一句话,让他们见鬼去吧!
我用醉眼朦胧的眼睛放肆地扫了他们大家一眼。但是他们好像把我完全忘了。他们彼此吵吵闹闹,又叫又嚷,十分快乐。一直是兹韦尔科夫在说话。我开始倾听。兹韦尔科夫在说一个白白胖胖的太太,他把她弄得神魂颠倒,终于向他求爱(不用说,他像马一样胡吣),在这件事上帮了他大忙的是他的一位知心朋友,一位公爵少爷,骠骑兵科利亚,他家有三千名农奴。
“这位有三千名农奴的科利亚,怎么总也不到这里来给您送行呢。”我突然插进了谈话。一时间,大家哑口无言。
“您这会儿可喝醉啦。”特鲁多柳博夫轻蔑地斜过眼来看着我这边,终于同意把我放在他眼里了。兹韦尔科夫默默地打量着我,好像我是一只瓢虫。我低下了眼睛。西蒙诺夫急忙给大家倒香槟。
特鲁多柳博夫举起酒杯,大家也紧随其后,除了我。
“祝您健康和一路平安!”他向兹韦尔科夫叫道,“为了多年的友谊,诸位,也为了我们的未来,乌拉!”
大家都一干而净,并走过去与兹韦尔科夫亲嘴。我没有动弹;满满一杯酒放在我面前,原封不动。
“您难道不想干杯?”特鲁多柳博夫向我怒目而视,终于失去了耐心,吼道。
“我想发表演说,单独说几句……那时再干杯,特鲁多柳博夫先生。”
“讨厌的混蛋!”西蒙诺夫嘀咕道。
我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神情激动地拿起了酒杯,仿佛准备做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似的,但是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究竟要说什么。
“Silence!”【法语:肃静!】费尔菲奇金叫道。“怪不得呢,该耍小聪明啦!”
兹韦尔科夫心里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在十分严肃地等待。
“兹韦尔科夫中尉先生,”我开口道,“要知道,我最讨厌说空话,说空话的人和装腔作势……这是第一点,这之后还有第二点。”
大家剧烈地骚动起来。
“第二点:我最讨厌拈花惹草和那些爱拈花惹草的人。【典于果戈理《死魂灵》第一部第四章诺兹德廖夫的话。】尤其是那些爱拈花惹草的人!”
“第三点:我爱真理、真诚和正直,”我几乎机械地继续说道,因为我自己已经害怕得浑身冰凉,不明白我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我爱思想,兹韦尔科夫先生,我爱真正的友谊,而不爱……唔……我爱……不过,这又干吗呢?我要为您的健康干杯,兹韦尔科夫先生。去勾引那些切尔克斯女人吧,射杀那些祖国的敌人,还有……还有……为您的健康干杯,兹韦尔科夫先生!”
兹韦尔科夫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我一鞠躬,说道:
“不胜感激之至。”
他非常生气,甚至脸都气白了。
“他妈的。”特鲁多柳博夫一拳砸在桌上,大吼一声。
“不,您哪,说这话该给这混蛋一记耳光!”费尔菲奇金叫道。
“该把他轰出去!”西蒙诺夫狺狺然叫道。
“别说啦,诸位,也不要有任何动作!”兹韦尔科夫庄严地叫道,制止了普遍的激愤。“我感谢诸位,但是,我会向他证明我是多么重视他说的这番话的。”
“费尔菲奇金先生,明天您必须对您刚才说的话给予我满意的答复!”我傲慢地向费尔菲奇金大声道。
“您说决斗?行啊。”他回答道,但是我要求决斗的样子大概太可笑了,跟我的外貌太不相称,大家(而在大家之后则是费尔菲奇金)见状都笑趴下了。
“是的,当然,甭理他!可不是完全喝醉了吗!”特鲁多柳博夫厌恶的说。
“我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居然让他也来参加聚餐!”西蒙诺夫又嘀咕道。
“现在就该把瓶子甩到大家身上。”我拿起酒瓶想道,接着……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
“不,最好坐到底!”我继续想道,“诸位,你们巴不得我走呢。我就不走。我要故意坐到底和喝到底,以示我根本不买你们的账。我就要坐下去和喝下去,因为这里是酒馆,我进门是付了钱的。我就要坐下去和喝下去,因为我认为你们是些无名小卒,不过是些不足挂齿的无名小卒。我要坐下去和喝下去……而且,如果我愿意,我还要喝,对了,您哪,我还要唱,因为我有权唱……哼。”
但是我并没有唱。我只努力做到不看他们当中的任何人;我摆出一副独立不羁的架势,迫不及待地等着他们自己先开口同我说话。但是,呜呼,他们竟不开口。这时候我多么想,多么想同他们言归于好啊!敲了八点钟,最后敲了九点。他们离席坐到长沙发上。兹韦尔科夫则斜倚在沙发榻上,把一只脚搁在圆桌上。侍应生把酒端了过去。他果真给他们带来了自家的三瓶酒。不用说,他没有邀请我也坐过去。大家都围着他坐在长沙发上。他们几乎带着崇敬在听他说话。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爱他。“爱他什么?爱他什么呢?”我暗自琢磨。他们有时喝得醉醺醺的,一片欢天喜地的样子,互相亲吻。他们谈论高加索,谈论什么是真正的热情,谈论打牌赌博,谈论工作中的肥缺;谈论谁也不曾亲见的骠骑兵波德哈尔热夫斯基有多少收入,听说他有很多收入,大家都很高兴;他们又谈到他们中间谁也不曾见过的公爵夫人д的非凡的美貌和优雅的气质;最后又谈到莎士比亚是不朽的。
我轻蔑地微笑着,在包间的另一边,在沙发的正对面,沿着墙根,踱着方步,从餐桌走到火炉,又从火炉走到餐桌。我竭尽全力想要表示我没有他们也活得下去;同时又故意踏着脚后跟,把皮靴踩得山响。但是一切都属徒劳。他们根本不理我。我耐着性子径直在他们面前走来走去,从八点走到十一点,一直在同一块地方,从餐桌走到火炉,再从火炉回到餐桌。“我就这样自管自地走着,谁也没法禁止我。”走进包间来的侍应生,好几次停下来看我;因为总是转圈,我的头都转晕了;有时候我觉得自己似乎处在一种谵妄状态。在这三小时中,我三次出汗,出了又干,干了又出。有时候我感到一阵深深的剧痛,有一个想法刺进我的心:再过十年,二十年,四十年,哪怕再过四十年,我还是会厌恶地和感到屈辱地想起我一生中的这一最肮脏、最可笑和最可怕的时刻。简直是自取其辱,而且再也没有比这更不要脸和更自觉自愿的了,这道理我完全懂,我完全懂,但是我还是从餐桌到火炉,再从火炉到餐桌,继续来来回回地踱着方步。“噢,假如你们能够知道我的感情有多么丰富,思想有多么深刻,我的思想有多么发达就好啦!”有时候我想,心里在对着坐在沙发上的我的仇敌们说。但是我的仇敌们竟旁若无人,好像我根本不在这屋子里似的。有一回,仅仅就这么一回,他们向我转过身来,也就是兹韦尔科夫谈到莎士比亚的时候,我突然轻蔑地哈哈大笑。我十分做作和十分恶劣地噗哧一笑,以致他们大家一下子中止了谈话,默默地观察了我两三分钟,严肃地,也不笑,看我怎样沿着墙根,从餐桌走到火炉,我又怎样对他们不理不睬,嗤之以鼻。但是一无所获:他们还是不开口,过了两分钟,他们又撇下我不管。钟敲了十一点。
“诸位,”兹韦尔科夫从沙发上站起来,叫道,“现在大家都上那儿【指妓院】去吧。”
“当然,当然!”其他人说道。
我向兹韦尔科夫猛地转过身来。我已经被他们折腾得筋疲力尽,失去了常态,哪怕一刀砍了我,但求早点结束!我浑身发寒热似的:被汗打湿的头发变干了,紧贴在我的前额和两鬓。
“兹韦尔科夫!我请求您原谅,”我断然而又坚决地说道,“费尔菲奇金,我也请求您原谅,请大家,请大家原谅,我得罪了大家。”
“啊哈!决斗可不讲交情!”费尔菲奇金恶狠狠地嘀咕道。
我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捅了一刀。
“不,我不是怕决斗,费尔菲奇金!我准备明天跟您决斗,不过必须在和好之后。我甚至坚决要求决斗,您不能拒绝我。我要向你们证明:我不怕决斗。您可以先开枪,而我则朝天开枪。”
“自我安慰。”西蒙诺夫说。
“简直瞎掰!”特鲁多柳博夫评论道。
“请您让我过去,您挡了道!……您到底想干什么?”兹韦尔科夫轻蔑地回答道。他们的脸全都红了;两眼发直,因为喝多了酒。
“我请求您的友谊,兹韦尔科夫,我得罪了您,但是……”
“得罪了我?您—您!得罪我—我!要知道,先生,无论在何种情况下,您永远得罪不了我!”
“得了吧您,躲开!”特鲁多柳博夫附和道。“咱们走。”
“诸位,奥林皮娅是我的,说定了!”兹韦尔科夫叫道。
“我们不会抢的!不会抢的!”大家笑着回答道。
我遭人唾弃地站在那里。他们那帮人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房间,特鲁多柳博夫唱起一支混账的歌。西蒙诺夫稍稍停留了片刻,以便给侍应生小费。我突然走到他身边:“西蒙诺夫!借给我六个卢布!”我坚决而又绝望地说。
他异常惊讶地,两眼发直地看了看我。他也喝醉了。
“难道您也要跟我们到那儿去?”
“是的!”
“我没钱!”他断然道,轻蔑地发出一声冷笑,走出了房间。
我抓住他的大衣。这简直是一场噩梦。
“西蒙诺夫!我看见您有钱,干吗不借给我呢?难道我是个卑鄙小人?不借给我,您可要小心了:您要是知道,您要是知道,我向您借钱干什么,您就不会拒绝我了!一切都取决于这个,我的整个未来,我的全部计划……”
西蒙诺夫掏出钱,差点没把钱甩给我。
“拿去,既然您这么无耻!”他无情地说,接着就跑出去追他们。
留下我一个人呆了片刻。杯盘狼藉,残羹剩饭,地上是打碎的酒杯,洒掉的残酒,吸剩的烟头,脑袋里是一片醉意和晕晕乎乎的感觉,心中是痛苦的烦恼,最后则是那个侍应生,他什么都看见了,什么都听见了,正好奇地注视着我的眼睛。
“上那儿!”我叫道。“要不他们全给我跪下,抱着我的双腿,乞求我的友谊,要不……要不我就给兹韦尔科夫一记耳光!”
5
“这才是,这才是终于接触到了现实。”我嘀咕道,一面飞快地跑下楼梯。“这看来不是离开罗马流亡到巴西的教皇;看来也不是科摩湖畔的舞会!”
“你是个卑鄙小人!”我脑海里倏忽一闪,“既然你现在取笑此事。”
“由它!”我自问自答地叫道。“要知道,现在一切都完了!”
他们早已无影无踪;但是无所谓:我知道他们上哪儿了。
台阶旁孤零零地停着一辆夜间拉客的蹩脚雪橇,车上盖着粗呢子,落满了还在下个不停的潮湿而又似乎温暖的雪花。天气潮湿而又闷热。拉雪橇的那匹小小的、鬃毛蓬乱的花马身上也落满了雪花,而且在咳嗽;这,我记得很清楚。我奔向这个用树皮编的轻便雪橇;但是我刚要抬腿坐上去,忽然想起西蒙诺夫刚才给我六个卢布的情况,我陡地感到两腿发软,我像一只口袋似的跌坐在雪橇上。
“不!要弥补这一切必须做很多事!”我叫道,“但是我一定要弥补,要不今天夜里当场毙命,就死在那儿。走!”
我们出发了。狂风呼啸,在我脑子里不停地旋转。
“跪下来求我,乞求我的友谊——他们不干。这是海市蜃楼,鄙俗的、可恶的、浪漫的、脱离实际的海市蜃楼;就像科摩湖畔那个舞会一样。因此我应当给兹韦尔科夫一记耳光!我必须给他一记耳光。就这样,说定了;我现在就飞也似的跑去给他一记耳光。”
“快跑!”
车夫拽了拽缰绳。
“我一进去就给他一记耳光。要不要在打耳光前先说几句话做开场白呢?不!简简单单,进去就给他一记耳光。他们一定都坐在客厅里,而他则跟奥林皮娅坐在长沙发上。这个可恶的奥林皮娅!有一回,她居然敢取笑我的脸,不要我。我要揪住奥林皮娅的头发,把她拉开,再揪住兹韦尔科夫的两只耳朵!不,最好揪一只耳朵,揪住他的一只耳朵,拽着他在屋里转圈。说不定他们大家会冲上来打我,想把我推开。这甚至是肯定的。让他们打让他们推好了!反正我先打了他耳光:我主动出击;而维护人格尊严——这就是一切;他已经受到奇耻大辱,他们用任何殴打都洗不清他挨的这记耳光,除非诉诸决斗。他必须决斗。就让他们现在打我好了。让他们打好了,这帮忘恩负义的家伙!打得最凶的肯定是特鲁多柳博夫:他力气最大;费尔菲奇金肯定会从一旁揪住我不放,他肯定会揪我的头发,这是肯定的。但是,让他们打让他们揪好了!我豁出去了。他们那山羊脑瓜将会终于开窍,懂得这么做的悲惨结局!当他们把我拽到门外去的时候,我就向他们大叫,其实他们都抵不上我的一个小指头。”
“快跑,赶车的,快跑!”我向车夫叫道。
他甚至打了个哆嗦,挥起了马鞭。我的叫声十分粗野。
“天一亮就决斗,这已经定了。司里的差事就算完了。方才,费尔菲奇金把‘司’说成了‘寺’。但是上哪弄手枪呢?废话!我可以预支薪水,买它一把。那火药呢?那子弹呢?那是副手的事。这一切在天亮前怎么赶得及呢?我又上哪找副手呢?我没有朋友……”“废话!”我叫道,脑子里的旋风转得更快了,“废话!”“街上随便碰到一个人,找他,他不就是我的副手吗,就像把落水的人从水里救出来似的。应当允许这种偏离常规的非常之举。即使我明天请司长本人做我的副手,他出于单纯的骑士感也应当欣然同意,并为我保密!安东.安东内奇……”
问题在于,就在这时候我也比全世界任何人都看得更清楚和更明白,我这些设想有多丑恶、多荒谬,以及这事的整个不利方面,但是……
“快跑,赶车的,快跑,混蛋,快跑呀!”
“唉呀,老爷!”那乡下佬说。
我突然打了个寒噤。
“现在直接回家岂不更好……岂不更好吗?噢,我的上帝!昨天我干吗,干吗主动要求参加这次宴会呢?但是不,办不到!那又干吗要从餐桌到火炉来来回回地走三个小时呢?不,他们,他们,而不是什么别人,必须为我这样的来回溜达付出代价!他们必须为我洗清这耻辱!”
“快跑!”
“要是他们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咋办?他们不敢!他们怕出丑。要是兹韦尔科夫出于轻蔑不肯决斗咋办?这甚至是肯定的;但是,那我就要向他们证明……倘若他明天要走,我就冲进驿站大院,等他爬上车的时候,抓住他的一条腿,扯下他身上的大衣。我要用牙咬住他的手,狠狠地咬他一口。‘大家瞧,把一个不要命的人会逼到什么地步!’让他打我的脑袋好了,让他们从我后面拽我好了。我要向围观的所有的人高叫:‘你们瞧,这狗崽子,脸上还挂着我啐他的唾沫呢,居然想去勾引切尔克斯的娘们!’
“不用说,发生这样的事以后一切就完蛋了!司里的差事将从地面上消失。我将被抓起来,我将会吃官司,我将会被开除,关进大牢,流放西伯利亚,去那儿移民。没关系!过十五年把我放出监狱后,我就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文不名地去找他。我会在某个省城里找到他。他已经成了家,而且很幸福。他还有个成年的女儿……我将对他说:‘你瞧,恶棍,你瞧瞧我这塌陷的两腮和我这身破烂吧!我失去了一切——前程、幸福、艺术、科学、心爱的女人,一切都因为你。你瞧,这是两把手枪。我是来把自己的手枪放空的并且……并且饶恕你的。’接着我就开枪,关于我,从此音信全无……”
我甚至都哭了,虽然在这瞬间我知道得很清楚,这一切都取自西尔维奥【普希金的小说《射击》(1830)中的主人公。】和莱蒙托夫的《假面舞会》。忽然,我觉得非常可耻,可耻得让马停了下来,爬下了雪橇,站在当街的雪地里。车夫叹着气,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办?到那儿去是不行了——简直荒唐;中途撂下不干也不行,因为这会闹笑话……主啊!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而且,在受了这样的侮辱之后!
“不!”我叫道,又冲上了雪橇,“这是命中注定的,这是命!快跑,快跑,去那儿!”
于是我不耐烦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车夫的脖子。
“你倒是怎么啦,干吗打人呢?”那个乡下佬叫道,然而却连连鞭打自己的驽马,因而那马开始用后腿尥起了蹶子。
下着鹅毛大的湿雪;我掀开身上的粗呢毛毯,我顾不得这许多了。我忘记了其他一切,因为我已经彻底拿定主意非去打那耳光不可,我恐怖地感到,这肯定立刻马上就会发生,而且任何力量也拦不住我。荒凉的街灯阴阳怪气地在一片昏暗的雪夜中闪亮,就像送葬队伍中的火把。雪花落进我的大衣、外衣和领带下面,灌得满满的,并在里面逐渐融化;我没有盖上毯子;要知道,即使不这样我也已经失去了一切!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我几乎浑浑噩噩地跳下了雪橇,登上了台阶,开始手脚并用地敲门。尤其是我的两条腿,膝盖处,软得厉害。不知怎么很快就开了门;好像他们知道我要来似的。(果然,西蒙诺夫预先打了招呼:也许还有个人要来,这里必须预先打招呼,总之必须采取预防措施。这是一家当时的“时装商店”,现在这类商店早已被警方取缔了。白天这里的确是商店;而一到晚上,必须经人介绍才能进去做客。)我快步走过黑黢黢的店铺,走进我熟悉的客厅,里面只点着一枝蜡烛,我莫名其妙地站住了: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呢?”我问一个人。
不用说,他们已经散了……
有个人站在我面前,傻呵呵地笑着,这是鸨母,跟我多少有点认识。一分钟后门开了,又进来一个人。
我对一切都不理不睬,只顾在屋里走来走去,似乎,还自言自语。我好像死里逃生似的,而且全身心都预感到这种死里逃生的快乐:要知道,我是来打他耳光的,而且我一定,一定要打他耳光!但是现在他们走了,而且……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变了!……我仓皇四顾。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我无意识地瞅了一眼进来的姑娘:在我面前闪过一张娇嫩的、年轻的、稍微有点苍白的脸,长着两道黑黑的柳叶眉,带着一副严肃的,似乎略显惊讶的眼神。我立刻就喜欢上了这表情,如果她笑容可掬,我反而会讨厌她恨她。我开始定晴注视她,好像很费劲似的:我的思想还没有完全集中起来。这张脸显出某种忠厚和善良,但又不知怎么严肃得令人奇怪。我相信,她在这里正因为这点而吃了亏,那些傻瓜竟没有一个人发现她。话又说回来,她也称不上是大美人,虽然高挑的身材,身体很好,形体优美。她穿得非常朴素。一种卑劣的念头咬了我一口;我径直走到她跟前……
我偶然照了照镜子。我那惊惧不安的脸使我感到恶心极了:苍白、邪恶、下流,再加上一头蓬乱的头发。“由它,我就喜欢这样,”我想,“我就喜欢她看到我恶心;我喜欢这样……”
6
……隔壁屋里的某个地方,好似受到什么强大的压力,又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墙上的挂钟声嘶力竭地响了起来。在不自然的、长久的嘎哑声之后,接着又响起了尖细的、难听的、有点出乎意料的急促的打点声——好像有人陡地往前一跳似的。敲了两下。我醒了,虽然我根本没睡,只是似睡非睡地躺了一会儿。
这房间窄小、低矮、拥挤,还塞进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衣柜,到处堆满了纸箱、女人的衣服和各种穿戴用的杂物——屋里几乎黑黢黢的。屋子尽头有一张桌子,桌上点着一枝蜡烛头,已经快要完全熄灭了,只是间或微微闪出一点亮光。再过几分钟肯定会出现一片黑暗。
我不久就清醒了过来:是一下子清醒的,没费力气,我立刻想起了一切,好像这记忆一直守着我,随时准备重新扑到我身上来似的。而且即使在昏睡中,我记忆里也似乎经常残存着某个怎么也忘不了的点,我的沉重的梦魇就围绕着这个点在旋转。但是说也奇怪:我这天发生的一切,现在我醒来后却觉得,这已经是早就过去的事了,似乎我早已经把这一切给忘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我头上盘旋,拍打着我,使我激动,使我不安。心头的烦恼和怒火又开始充塞我的胸膛,在寻找宣泄。突然在我身旁,我看到了两只睁得大大的眼睛,在好奇又执拗地观察着我。这目光冷漠、阴郁,好像完全陌生的一样;它使我感到难受。
一种阴郁的思想蓦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随即传遍全身,产生一种非常难受的感觉,这感觉就像一个人走进潮湿、发霉的地下室产生的感觉一样。好像怪不自然似的,为什么偏偏是现在这两只眼睛想起来要打量我呢。我又想起,在这两小时中,我没有跟这人说过一句话,而且根本不认为有跟她说话的必要;不知为什么我方才甚至还很喜欢这样。现在我才突然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没有爱情,粗暴而又无耻地直接从本来应当是真正的爱情达到高潮时才做的事开始的淫乱是多么荒唐,像蜘蛛一样多么令人恶心!我俩久久地互相对视着,但是她在我的逼视下并没有垂下眼睛,也没有改变自己的目光,这倒把我看得不知为什么终于感到毛骨悚然了。
“你叫什么?”我急促地问,想快点结束。
“丽莎。”她几乎像耳语似的回答道,但又似乎冷冰冰的,接着就移开了眼睛。
我沉默了片刻。
“今天天气……下雪……很糟糕!”我几乎自言自语地说道,烦恼地把一只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
她不回答。这一切都很不像话。
“你是本地人?”过了一分钟,我问道,几乎很生气,把头微微转向她。
“不是。”
“哪来的?”
“里加。”她不乐意地答道。
“德意志人?”【里加为拉脱维亚首都。拉脱维亚于18世纪并入帝俄,1919年独立。当时,拉脱维亚有许多德意志人。】
“俄罗斯人。”
“早在这儿了?”
“在哪儿?”
“妓院。”
“两星期。”她的说话声越来越急促。蜡烛全灭了;我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
“有父亲和母亲吗?”
“嗯……没有……有。”
“他们在哪?”
“那儿……里加。”
“他们是干什么的?”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干什么,干哪一行的?”
“做小生意。”
“你一直跟他们住一块儿?”
“是的。”
“你多大了?”
“二十。”
“你干吗要离开他们呢?”
“没什么……”
这没什么的意思是说:别烦我了,讨厌。我们都沉默不语。
天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离开。我自己也感到越来越恶心,越来越烦躁。过去一整天的各种形象,好像自动地,不经过我的意志,杂乱无章地掠过我的脑海。我突然想起早上在大街上我心事重重地紧赶着去上班时看到的情景。
“今天往外抬棺材的时候差点没掉到地上。”我忽然说出了声音,我根本没有想开口说话,而是这样,几乎无意识地脱口而出。
“棺材?”
“是的,在干草市场:是从地窖里抬出来的。”
“地窖?”
“不是从地窖,而是从地下那一层……嗯,你知道吗……在那儿下面……从很差劲的房子里……周围全是烂泥……鸡蛋壳、垃圾……一股臭味……恶心。”
沉默。
“今天下葬太糟糕了!”我又开口道,只是为了不沉默。
“怎么太糟糕了?”
“下雪,湿漉漉的……”(我打了个哈欠。)
“反正一样。”沉默片刻后她忽然说。
“不,讨厌……(我又打了个哈欠)。掘墓人,因为雪把他们打湿了,大概在骂街。墓坑里想必有水。
“墓坑里怎么会有水呢?”她带着几分好奇地问,但是说话却比从前显得更粗鲁,更生硬了。我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
“怎么啦,坑底下,水约莫六俄寸深,在沃尔科沃【彼得堡的一处墓地名。】挖的墓没一处是干的。
“为什么?”
“怎么为什么?这地方有水。这儿到处是沼泽。干脆就放到水里。是我亲眼看见的……见过好多次。”
(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而且也从来没有到过沃尔科沃,我只是常听别人这么说。)
“难道你认为死不死都一样?”
“我干吗要死呢?”她好像自卫似的回答道。
“你总有一天要死的,就像不久前死的那女人一样。她……也是个姑娘……害痨病死的。”
“倘若这妞死在医院里就好啦……”(她知道这事,我想——所以说“妞”,而不说“姑娘”。)
“她欠了鸨母的钱。”我反驳道,因为争论,火气越来越大了,“尽管得了痨病,可是几乎一直到最后,她都在为她接客。马车夫跟大兵们聊天到处都在说这事。大概是她过去的老相好。他们说说笑笑。还准备在酒馆里追悼她。”(这里有许多话是我添油加醋胡诌的。)
沉默。深深的沉默。她甚至都没有动弹一下。
“难道死在医院里就好吗?”
“还不都一样?……我干吗要死呢?”她又生气地加了一句。
“现在不死,那以后呢?”
“以后死就以后死呗……”
“可别这样!现在你还年轻、漂亮、娇艳——大家把你当宝贝。可是这样的日子再过一年,你就不会这样了,就会年老色衰了。”
“再过一年?”
“不管怎么说,再过一年你就没有现在值钱了。”我幸灾乐祸地继续道。“你就会离开这里到更低级的地方去,到另一家妓院。再过一年——又到第三家,越来越低级,而再过七八年,你就会沦落到干草市场的地下室。【彼得堡干草市场周围的胡同里,妓院林立,而且都是位于地下室里的下等妓院。】这还是好的。倒霉的是,除此以外,你还得了什么病,嗯,比如胸部有病……或者你感冒了,或者随便什么病。干这样的营生,有病就很难好。一旦缠上病,就轻易好不了。那时候你就只有死了。”
“死就死。”她恶狠狠地回答道,迅速扭动了一下身子。
“要知道,这太可惜了。”
“谁?”
“可惜了这一生。”
沉默。
“你有过未婚夫吗?啊?”
“您问这干吗?”
“我不是向您刨根问底。我有什么。你干吗生气呢?你当然也可能有自己的愉快的事。这关我什么事?没什么,可怜。”
“谁?”
“可怜你呀。”
“不用您可怜……”她勉强听得见地悄声道,又扭动了一下身子。
这又使我立刻升起一股无名火。怎么!我对她这么体贴,她竟……
“你在想什么?你走的是正路吗?啊?”
“我什么也不想。”
“不想更糟糕,趁还来得及,清醒清醒吧。趁还来得及。你还年轻,长得又漂亮;还可以恋爱,还可以嫁人,还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也不是所有出了嫁的人全都幸福呀。”她用原先那种开连珠炮似的粗鲁的声音生硬地说道。
“当然,不是所有的人,不过比呆在这里总好得多。好得没法比。而有了爱情,即使不幸福,也能过。即使不幸,生活也是美好的,活在世上,甚至不管怎么活,也是好的。而这里,除了……丑恶。呸!”
我厌恶地转过身去;我已经不是在冷冰冰地说教了。我感同身受,而且越说越激动。我已经渴望把自己独居一隅,反复思考过的那些珍藏心底的想法全说出来。我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陡地燃烧起来,“出现了”某种目的。
“你别看我在这里鬼混,我对你不足为训。我也许比你更坏。话又说回来,我是喝醉了酒才到这儿来的。”我急于为自己辩白。“再说男人根本不能同女人比。这是不同的两回事;我虽然作践自己,糟蹋自己,可是我毕竟不是任何人的奴隶;来了,走了,也就没有我这个人了。掸去身上的土,又换了个人。可是拿你来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奴隶。是的,奴隶!你把一切,把整个意志都贡献了出来。以后你想挣脱这枷锁就办不到了:它会越来越紧地把你禁锢住。这该死的枷锁就是这样。我知道它。至于别的,我就不说了。可能你也听不懂,不过,请你告诉我:你大概欠鸨母的钱吧?嗯,你瞧!”我又加了一句,虽然她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默默地竖起耳朵听着:“瞧,这就是枷锁!你永远无法赎身。他们一定会这么做的。你无异把灵魂交给了魔鬼……
“就拿我说吧……你怎么知道呢,也许我也同样不幸,故意往火坑里跳,也是因为心里苦闷。要知道,喝酒是为了借酒浇愁:嗯,我到这里来——也是为了消愁解闷。你倒说说看,这有什么好:咱们俩……方才……凑到一块,可是在整个这段时间里,咱俩彼此一句话也没有说过,而你直到后来才像个野姑娘似的开始打量我;我对你也一样。难道这叫爱吗?难道人与人应当这样亲近吗?这简直不成体统,就这么回事!”
“对!”她生硬地、急匆匆地附和我的话道。我甚至对她急匆匆地说这“对”字感到奇怪。这说明,也许,她方才打量我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也闪过同样的想法?这表明,她也已经会想某些问题了?……“他妈的,这倒有意思,这可是‘英雄所见略同’呀。”我想——差点没有踌躇满志地搓起手来。“难道我就对付不了这么一颗年轻的心……”
我最感兴趣的还是逢场作戏。
她把自己的头转过来离我更近了,我在黑暗中觉得,她似乎用一只手支着脑袋。也许在打量我。我看不清她的眼睛,感到多可惜啊。我听到她深深的呼吸声。
“你干吗要到这里来呢?”我开口道,已经带着某种威严。
“没什么……”
“在老家该多好啊!温暖,自由自在;总归是自己的家嘛。”
“要是还不如这里呢?”
“必须与她的思想合拍,”我脑子里倏忽一闪,“一味多愁善感是起不了大作用的。”
然而,这不过倏忽一闪而已。我敢发誓,她也的确使我很感兴趣。况且当时我的心情也有点缠绵悱恻。再说弄虚作假与当真动情也很容易和睦相处。
“谁说的!”我急忙回答,“什么都可能发生。我倒相信,肯定有人欺负了你,对不起你,而不是你对不起他们。要知道,我对你的身世一无所知,但是像你这样一个姑娘肯定不会是自己乐意到这里来的……”
“我算什么姑娘呀?”她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道,但是我听清了。
“他妈的,我在巴结她。真叫人恶心。说不定,也好……”她沉默不语。
“我说丽莎——我想说说我自己!要是我从小有个家,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常常想这问题。要知道,不管在这家里多么不好——毕竟是自己的爹娘,而不是敌人,不是外人。即使一年里只有一次向你表现出爱。你毕竟知道你在自己家里。瞧,我是没有家自己长大的;大概正因为如此,我才变成这样……无情。”
我又等来了沉默。
“也许她根本就没听懂。”我想,“再说也太可笑了——说教。”
“如果我是父亲,我有自己的女儿的话,我也许会爱女儿胜过爱儿子的,真的。”我又旁敲侧击地说,好像不是为了逗她喜欢似的。不瞒诸位,我的脸红了。
“这是为什么呢?”她问。
可见她在听。
“不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丽莎。你瞧,我认识一个做父亲的,为人很严厉,老板着脸,可是却常常跪在女儿面前,亲吻她的手和脚,看都看不够,真的。她去晚会跳舞,他就站在一旁,一站就是五小时,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爱她简直爱得发狂了:我明白这道理。半夜,她累了——睡着了,而他一觉醒来就跑去亲吻睡着的女儿,为她祈祷,为她祝福。自己则穿着油渍麻花的外衣,对所有的人都很小气,可对她却倾其所有,什么都买,送贵重的礼物,如果她喜欢这礼物,他就高兴得不得了。父亲总是比母亲更爱女儿。一个姑娘生活在家里,该多开心啊!如果是我,可能都不愿把自己的女儿嫁出去。”
“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她问,微微一笑。
“我会吃醋的,真的。嗯,她怎么能亲吻另一个人呢?爱旁人更胜于爱自己的父亲吗?想到这事都让人难受。当然,这全是废话;当然,到头来任何人都会明白这道理的。但要是我,在把她嫁出去之前,很可能十分苦恼,就操心一件事:挑遍所有前来求亲的人,什么人都看不上。到头来还是把她嫁给了她自己喜欢的人。要知道,女儿自己喜欢的那人,在父亲看来,总是最差的。就是这么回事。就因为这道理,家里才发生许多不幸。”
“有些人巴不得把女儿卖出去呢,而不肯把她体体面面地嫁出去。”她蓦地说。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丽莎,这是那些该诅咒的家庭,在这些人家里既没有上帝,也没有爱,”我热烈地接口道,“而没有爱的地方也就没有理性。没错,这样的家庭是有的,我不是说它们。你大概在自己家里没有看到幸福,所以才这么说。你真是一个不幸的姑娘。唉……这一切多半因为一个穷字。”
“难道有钱人家里的情形就会好些吗?一些正人君子即使穷也生活得很好嘛。”
“唉……是的。也许吧。还有一句话,丽莎:一个人只爱计算自己的不幸,而不会计算自己的幸福。你好好算一下,就会看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幸福。要是一家人家一切都顺顺当当,上帝赐福,丈夫好,爱你,疼你,不离开你,这有多好!这家人家多幸福!甚至有时候幸与不幸对半分,也挺好嘛;谁家没有不幸呢?说不定。出嫁后你自己就知道了。就拿你嫁给你心爱的人新婚燕尔的时候说吧:有时候是多么、多么幸福啊!而且随时随地都感到幸福。新婚燕尔的时候,甚至跟丈夫吵架也感到很甜蜜。有这样的人心里越是爱,就越爱跟丈夫吵架。真的,我就认识这样一个女人,她说:‘就这么回事,我非常爱你,正因为爱,我才折磨你,你要感觉得到呀。’你知道因为爱可以故意折磨一个人吗?这多半是女人。可她自己心里却在想:‘不过,以后我会非常非常爱他的,我会百般体贴他,因此现在折磨折磨他也不算罪过。’于是家里,大家看着你俩就高兴,既幸福又开心,既和和美美,又相敬如宾……也有些人爱吃醋。他出门有事,(我就认识这么一个女人,)她就受不了,半夜三更跳出来,跑出去偷看:他不会到那里去吧,不会去妓院吧,不会跟那个女人在一起吧?这就不好啦。她自己也知道不好,她的心在七上八下,受着煎熬,她爱他,一切都因为爱。争吵之后又言归于好,是多么幸福啊,或者自己向他认错,或者原谅他!小两口觉得非常幸福,突然觉得幸福极了——就像他们久别重逢,又结了一次婚,又开始重新恋爱。如果夫妻俩彼此相爱,那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应当知道夫妻间发生的事。不管他俩发生多大争吵——也不应当把亲生母亲叫来评理,也不应当互相说长道短。应当由他们自己来给自己评理。爱情是上天的秘密,不管夫妻俩发生什么事,旁人都无权过问。只有这样,爱情才会变得更神圣,更好。彼此要更多一些尊重,许多事情都是建立在彼此尊重的基础上的。既然彼此有过爱情,既然因相爱而结婚,那为什么要让爱情一去不复返呢!难道就不能维持爱情吗?很少有不能维持爱情的情况。嗯,只要能找到一个好丈夫,只要他是个善良的正人君子,那他们的爱情怎么会一去不复返呢?新婚的情爱会过去,不错,可是后来的爱情会更加美好。那时候就会两心相印,夫妻同心,共建美好家庭;彼此都没有秘密,随后就会生儿育女,这时,每时每刻,甚至最艰难的时刻都会觉得幸福;只要彼此相爱,勇敢地面对一切。这时候工作起来也是愉快的,为了孩子,有时候即使节衣缩食也是开心的。要知道,为了这,孩子们以后会爱你的;这意味着,你在为自己储蓄。孩子长大了——你会感到你是他们的榜样,你是他们的支柱;即使你死了,他们也将一辈子在自己身上拥有你的感情和思想,因为这是他们从你那里学到的,他们将会继承你的形象和样式。【典出《旧约.创世纪》第一章第二六节:“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就是说,这是伟大的天职。这时候父母亲怎么会不更加亲密地相亲相爱呢?有人说,把孩子拉扯大太难了?这是谁说的?这是天大的幸福。你喜欢小孩吗,丽莎?我非常喜欢。你知道吗——这么一个粉妆玉琢的孩子,偎依在你的怀里吃奶,哪个丈夫看着他的妻子抱着他的孩子会对她不心动而神往呢!一个白里透红的小小孩,胖胖的小脸蛋,叉手叉脚地躺着,睡眼朦胧;小手小脚胖乎乎的,小指甲干干净净的,小小的,小得让你看着都觉得可笑,小眼睛忽闪忽闪的,好像他什么都懂。一边吃奶,一边还用小手抓你的乳房玩。爸爸走过来——他就松开奶头,整个身体向后仰,看着爸爸,笑起来——真是天知道有多可笑——接着又重新凑上去吃奶。要不就猛地咬一口母亲的奶头,如果乳牙长出来了的话,而他自己还斜过小眼睛去看妈妈:‘瞧,咬了一口!’当他们仨,丈夫、妻子、孩子在一起的时候,难道这里的一切不全是幸福吗?为了这样的时刻,许多事都可以原谅。不,丽莎,先要自己学会怎样生活,然后再责怪别人!”
“必须绘声绘色,必须这样绘声绘色,才能打动你!”我心想,虽然,真的,我是动情地说这番话的,可是我突然脸红了。“要是她突然哈哈大笑,我这脸往哪儿搁呢?”这想法使我陡地气愤若狂。我说到最后的确十分激动,而现在我的自尊心不知怎么又受到了伤害。沉默在继续。我恨不得把她一把推开。
“您有点……”她突然开口道,说了一半又停了下来。
但是我已经完全明白了:她的声音里颤动着的已经是另一样东西,已经不是先前那种生硬、粗鲁、不肯就范的腔调了,而是某种柔和的、羞人答答的神态,这种羞怯的神态使我自己不知怎么也突然自惭形秽,感到歉疚起来。
“什么?”我带着一种温柔的好奇心问道。
“您……”
“什么?”
“您有点……照本宣科似的。”她说,好像在她的声音里又突然听到某种嘲弄的口吻。
她这话刺痛了我。我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我居然不明白,她这里故意用嘲弄做伪装,这是羞怯的、心地纯洁的人惯用的最后手法,因为有人粗鲁地、死乞白赖地硬要钻进他们的心灵,而他们由于自尊心作祟直到最后一刻都不肯就范,害怕在您面前流露出自己的感情。根据她欲说还休,直到最后才决定说出来的怯怯的神态,我本来就应当猜得出来嘛。可是我却没有猜到,我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你等着吧。”我想。
7
“哎,得啦,丽莎,什么照本宣科不照本宣科的,作为旁观者,我自己都觉得恶心。再说我也不是旁观者。现在这一切都在我心里苏醒了……难道,难道在这里你自己就不觉得恶心吗?不,看来,是习惯成自然!鬼知道习惯会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难道你当真以为你永远不会老,你会永远漂亮,这里会永生永世地养活你吗?这里的淫秽下流……我就不去说它了。我想说说你现在过的日子:你现在虽然年轻、标致、漂亮,心地好,又多情;可是,你知道吗,就拿我说吧,方才我刚刚醒来,看到我在这里跟你睡在一起,立刻就感到一阵恶心!仅仅因为喝醉了酒,我才会到这里来。要是你换个地方,像好人们一样生活,说不定,我不仅会追求你,而且简直会爱上你的,你看我一眼,我都会觉得高兴,更不用说跟你说话了;我会在大门口守候你,我会在你面前长跪不起;我会像看未婚妻一样看着你,还会认为这是我的荣幸。我不敢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可是在这里我知道,只要我吹声口哨,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你就得跟我来,不是我根据你的意志行事,而是你必须遵从我的吩咐办。最苦的农民被人雇去当长工——毕竟不是将整个人卖身为奴,而且他知道他是有期限的。可是你的期限呢?你好好想想:你在这里付出的是什么?你出卖的是什么?你出卖的是灵魂,灵魂,你无权掌握自己的灵魂,你把灵魂与肉体一起出卖了。你把自己的爱出卖给任何一个醉鬼去蹂躏。爱!要知道,这就是一切,要知道,这是钻石,是处女的珍宝,这爱!要知道,为了赢得这爱,有人不惜牺牲,不惜出生入死。可是现在人家把你的爱看成什么了?你整个儿被出卖了,整个人,完全、彻底地被出卖了,既然没有爱也能办到一切,干吗还要争取你的爱呢。要知道,对一个姑娘再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了,你明白吗?瞧,我听说,他们安慰你们这些傻姑娘——允许你们在这里有情人。要知道,这简直是拿你们消遣,简直是骗局,简直在耍笑你们,可你们却信以为真。他,这情人,难道当真会爱你吗?我不信。如果他知道马上就会有人把你从他身边叫走,他怎么会爱你呢。真要这样,他不成淫棍了。他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尊重吗?你跟他有什么共同点呢?他只会嘲笑你和把你偷窃一空——这就是他对你的全部爱!他不打你就算好的了。他会打你也说不定。如果你有这样一个人,你不妨问问他:他会娶你吗?他会冲你哈哈大笑,如果不是啐你几口或者揍你一顿的话——而这个人自己的全部价值,只值两个铜板也说不定。你想想,你干吗要为这在这里毁掉自己的一生呢?鸨母让你喝咖啡让你吃饱饭又怎么样呢?要知道,她究竟为了什么才给你饭吃呢?换个懂得羞耻的姑娘,恐怕这样的饭连一口也咽不下去,因为她知道给她饭吃究竟为了什么。你在这里欠了债,你将会一直欠下去,一直欠到底,直到客人嫌弃你不要你了为止。这一天会很快到来的,别以为你还年轻。要知道,这一切来得很快,就像风驰电掣般飞也似的。他们会把你轰出去。而且还不是简简单单地轰出去,而是先要长期地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数落你,骂你——倒像不是你为她付出了自己的健康,为她白白地摧残了自己的青春和灵魂,倒像是你把她弄得倾家荡产,只好去讨饭,把她偷光抢光了似的。你别指望有人会同情你:你的别的女友为了讨好鸨母也会攻击你,因为这里所有的人都是奴隶,早就失去了良心和怜悯心。大家都变得卑鄙下流了,人世间就没有比这些辱骂更恶心、更下流、更气人的了。你在这里付出了一切,一切,舍身忘我——健康、青春、美貌和希望,二十二岁看去就像个三十五岁的半老徐娘,还好,假如你没有病,为此得感谢上苍。要知道,你现在大概在想,你在这里也不用干活,成天作乐!世界上从来没有比这更沉重、更苦的工作了。似乎,整个心都泡在泪水里。把你从这里轰出去的时候,你都不敢说一句话,都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灰溜溜地走开。你换了个地方,后来又换了个地方,再后来又换到什么地方去,直到最后沦落到干草市场;那里打人是家常便饭;这是那里的见面礼。那里,客人不先揍你一顿就不会跟你亲热。你不相信那里会这样坏吗?你不妨抽空去看看,你也许会亲眼看见的。有一回,在过年的时候,我在大门口看见一个姑娘。因为她挨揍后嚎得太凶,里面的人就戏弄她,把她推到门外,让她在门外稍稍挨点冻,把她推出去后又把门关上了。第二天早上九点,她已经完全喝醉了,蓬头垢面,衣履不整,半裸着身体,浑身是伤。她脸上则涂满了脂粉,眼睛周围全是青紫;鼻子在流血,牙缝在流血;这是一个马车夫刚才打她修理过她。她坐在石头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条咸鱼;她在嚎啕大哭,诉说着自己的‘苦命’,边说边用咸鱼敲打着台阶。而台阶旁则围拢着一大帮马车夫和喝醉酒的大兵,在戏弄她。你不相信你也会落到这样的下场?我也不愿意相信,可是你凭什么知道,也许,十年,八年以前,这个手拿咸鱼的姑娘——从某个地方到这里来的时候,不是也像小天使一样娇娇滴滴、天真而又纯洁吗;她不知道什么是恶,每说一句话都要脸红。说不定也跟你现在一样,自尊心很强,动不动就生气,她不像其他姑娘,看起来就像个公主,她知道,爱上她又被她爱上的那男人,一定会无比幸福。你瞧,结果怎样呢?如果,当那个喝醉了酒、蓬头垢面的姑娘用咸鱼敲打肮脏的台阶的时候,如果她在这时候想起她过去的岁月,当她还住在老家,还在上学,而邻居家的男孩则在半路上守候着她,向她保证他会一辈子爱她,他要把自己的命运交给她,他俩又一起讲好要彼此永远相爱,一等他们长大他们就结婚!当她想到这些岁月的时候,她又会作何感想呢?不,丽莎。如果你能在那里,在地下室的某个角落里,像不久前那个姑娘一样,因害痨病而很快死去,你倒有福,有福了。你不是说要去医院吗?能送你去当然不错,可是你欠了鸨母的钱,鸨母不让你走呢?痨病是这样一种病;它不同于害热病。害这病的人直到最后一刻还存着希望,还说他没病。自我安慰。这可正中鸨母的下怀。甭担心,就这样;就是说,你出卖了灵魂,何况你还欠了钱,所以你都不敢说半个不字。而你就要死了,大家全都抛弃你,大家全都不理你,因为从你身上还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还会指责你,说你白白地占了她们的地方,还不快死。想喝口水也苦苦哀求不到,即使给你,也骂骂咧咧,说什么‘你这贱货,什么时候咽气呀;吵得人没法睡觉——哼哼个没完,客人都烦你了。’这没错,我亲耳听到过这样的话。她们会把快要咽气的你塞到地下室一个最让人恶心的角落——又黑又潮;你孤零零地躺在那儿,那时候你思前想后,想到的是什么呢?你死了——旁人来匆匆收尸,唠唠叨叨,显得很不耐烦——没有一个人祝福你,没有一个人为你叹息,只想快点从肩上卸下你这包袱。买口破棺材给抬出去,就像今天抬那个可怜的姑娘一样,然后到小酒馆去祭奠你。墓坑里全是泥水,脏物,湿雪——对你还客气什么。‘把她撂下去就得了,万纽哈;瞧,就这苦命,那姑娘不就是脚朝上出溜下去的吗,都一样。收绳子,冒失鬼。’‘就这样,拉倒吧。’‘拉倒什么呀?瞧,她还侧着身子哩。她好歹也是人吧?好了好了,埋土。’因为你,他们都懒得骂人了。尽快用些又湿又黑的烂泥埋上,就去了酒馆……你到人世来这一趟也就完了,没人记得你;其他人还有孩子上坟,有父母,有丈夫,而你呢——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祭奠,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整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会给你上坟;你的名字就从地面上消失了——这样,就像从来根本没有你这个人似的,从来没有出生过!周围是一片泥泞和沼泽,每到半夜,死人们会坐起来,哪怕你敲自己的棺材盖:‘好人们呀,放我到世界上来再活几年吧!我活过——但是没有过过好日子,我这辈子都给人当擦桌布了;我这辈子都被人在干草市场的酒馆里喝掉了;好人们哪,放我到世界上来再活几年吧!……’”
我讲得慷慨激昂,激昂得差点哽咽起来,于是……我突然停下来,我恐惧地抬起身子,害怕地侧过头去,心在怦怦地跳,我开始侧耳倾听。我不无理由地感到很窘。
我早就预感到了,我把她的整个心都翻了个过儿,我让她心碎了,我越是对此感到满意,我就越希望快点,而且尽可能强烈地达到自己的目的。逢场作戏,这逢场作戏使我感到神往;不过,不仅仅是逢场作戏……
我知道,我讲得太紧张,太做作,甚至太书卷气了,总之,除了“仿佛照本宣科”以外,我也不会做别的。但是这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好意思;因为我知道,我预感到,我的话她会听进去的,这种书卷气只会更加有助于我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现在达到效果以后,我倒突然害怕起来。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绝望!她趴在床上,把脸紧紧地埋在枕头里,两手抱着枕头。好像她的心都被撕碎了。她的整个年轻的身体抽风似的不住发抖。积聚在胸中的嚎哭挤压着她,撕扯着她,又突然变成嚎啕痛哭和一声声喊叫迸发出来。于是她就更深地把头埋进枕头:她不愿意这里有任何人,哪怕就一个活人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和眼泪。她咬着枕头,把自己的胳臂都咬出了血(我后来看到了),或者用手指死命抓住自己散乱的辫子,强忍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咬紧牙关。我本来想开口对她说点什么,请她安静下来,但是我感到我不敢,于是我突然浑身打着寒战,几乎恐怖地、摸索着跳下了床,凑合着匆匆穿上衣服,拿起东西,想赶快离开这儿。屋子里很黑:不管我怎么使劲,但就是没法很快穿戴好。突然我摸到了一盒火柴和一个蜡烛台,上面还插着一整枝没有用过的蜡烛。当蜡烛光刚刚把屋子照亮,丽莎就突然一跃而起,坐了起来,面孔扭曲,脸上挂着半疯狂的微笑,几乎失神地望着我。我坐到她身边,拿起她的两只手;她醒悟过来,扑到我身上,想拥抱我,但又不敢,只好在我面前文静地低下了头。
“丽莎,我的朋友,我不应该……请你原谅我。”我开口道,但是她用力握了握我的两只手,我立刻明白了,我说得不对,于是闭上了嘴。
“这是我的住址,丽莎,请有空到我家来坐坐。”
“我会来的……”她坚决地低声说,仍旧没有抬起头来。
“那我现在走了,别了……再见。”
我站起身来,她也站了起来,突然满脸通红,打了个哆嗦,抓起放在桌上的披巾,披在自己肩上,一直围到下巴颏。她做完这事后又似乎痛苦地微微一笑,红了红脸,神态异样地看了看我。我心中感到一阵隐痛;我急忙走开,急忙溜之大吉。
“等等。”她突然说,已经走到门厅,快到门口了,她伸手拉住我的大衣,让我停下来,她急忙放下蜡烛,跑了回去——大概想起了什么,或者想把什么东西拿给我看。她跑回去时,满脸通红,脉脉含情,嘴上挂着一丝微笑——这是怎么回事?我只好等她;不多一会儿,她回来了,她那神态好像有什么事在请求我原谅似的。总之,这已经不是方才那张脸和那副神态了——原来的神态是忧郁的、不信任的、倔强的。现在她的神态是请求的、柔和的,同时又是信任的、亲热的、怯生生的。当孩子们爱什么人并向他请求什么的时候,就常常用这样的神态看人。她的一双眼睛是浅栗色的,非常美丽、活泼,其中既能映射出爱,又能映射出阴郁的恨。
她并不向我解释什么——倒像我是某个高级神灵,不用解释就应当知道一切似的——她递给我一张纸。在这一刻,她的整个脸焕发出一种最天真的、几乎是孩子般的喜悦。我打开一看。这是某个医学院的学生写给她的一封信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是一封充满华丽词藻,但又非常恭敬的求爱信。现在我已记不清原话了,但是我记得很清楚,在崇高华丽的措词背后显露出一片真情,这是假装不出来的。当我读完后,遇到她那热烈的、好奇的和孩子般迫不及待的目光在看着我。她的两只眼睛牢牢盯住我的脸,在迫不及待地等着——我究竟会说什么?她匆匆地、三言两语地,但是又有点高兴地、似乎自豪地向我解释道,有一回,她在某处参加一个舞会,在一个有家有室的人家,他们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都是些有家室的人”,他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因为她在这里还只是初来乍到,不过是逢场作戏……还根本没拿定主意留下来,等把债还清了,一定走……“就在那里遇见了这位大学生,他跟她跳了一晚上舞,说了一晚上话,原来他还在里加,还在很小的时候就跟她认识,常常在一起玩,不过这是很早以前的事了——他还认识她的父母,不过关于这事他还什么什么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曾有过丝毫怀疑!于是就在舞会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三天前),他通过跟她一起去参加晚会的她的一名女友捎来了这封信……而且……嗯,这就是全部情况。”
当她说完后,她好像有点害羞似的低下了她那脉脉含情的眼睛。
可怜的她像是保存着珍宝似的保存着这个大学生的信,并跑去拿她惟一的宝贝,她不愿意我走后还不知道也有人真心实意地爱过她,也有人敬重地跟她说过话。大概,这封信注定要放在她的小匣子里,再没有下文。但是反正一样,我相信,她一定会一辈子珍藏着这封信,把它当做宝贝,当做自己的骄傲和对自己的辩白,比如现在,在这样的时候,她就主动想起了和拿来了这封信,她想拿它在我面前天真地自豪一番,在我的心目中恢复她的本来面目,让我也看得见,让我也夸奖她几句。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出去了。我真想快点离开这里……我一路步行,尽管雨雪霏霏,还在下个不停。我筋疲力尽,既感到压抑又感到困惑。但是在这困惑背后已经透露出真实的光。这可恶的真实!
8
然而,我并不是很快就承认这真实的。经过几小时铅一般沉重的熟睡之后,第二天醒来,我并没有立刻想清楚昨天一整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甚至对昨天我跟丽莎的多愁善感和“昨天这整个恐怖与怜悯”感到惊讶。“居然会发作这种娘儿们的神经衰弱,呸!”我认定。“把我的住址塞给她又所为何来?要是她真来了咋办?不过,也好,要来就来吧;没什么大不了……”但是,显然,现在主要的和最要紧的不是这事:必须赶紧,并且无论如何要快,在兹韦尔科夫和西蒙诺夫的心目中挽救我的声誉。这才是主要的事。至于丽莎,那天早晨我一忙甚至完全给忘了。
首先必须立即归还昨天欠西蒙诺夫的钱。我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向安东.安东诺维奇借他整整十五卢布。赶巧,那天早晨他心情极好,我一提出来,他就立刻借给了我。我一高兴,写借条时就摆出一副很帅气的样子,大大咧咧地告诉他,说我昨天跟朋友们一起在Hotel de Paris撮了一顿;为一个朋友,甚至可以说总角之交送行,您知道吗——他是一个大酒鬼,从小娇生惯养——嗯,当然,好人家出身,有一笔可观的财产,前途无量,很风趣,很可爱,偷香窃玉,跟一些太太们胡搞,您明白吗:我们多喝了两瓶,“足有半打”,还有……“要知道,这没什么”;这一切都说得很轻松,很随便,而且洋洋得意。
回到家后,我立刻给西蒙诺夫写了一封信。
直到现在,每当我想起这封信所表现出来的真正绅士气派的、和善的、豁达大度的口吻,我就十分得意。措辞巧妙而又风度高雅,而主要是完全没有多余的话,我把一切都归罪于自己。我为自己开脱道(“如果你们还允许我为自己辩白的话”),这完全是因为我不习惯饮酒,刚喝了第一杯就醉了,这酒(似乎是这样)还在他们到来之前就喝了,从五点到六点,当时我正在Hotel de Paris等他们。我主要请求西蒙诺夫原谅;并请他向所有其他人,尤其是向兹韦尔科夫转达我的解释——“我像做梦似的依稀记得”,我似乎侮辱了他。我又补充道,我本该亲自登门向大家道歉的,但是因为头疼,而最主要是——感到羞愧。我特别得意的是这种突然形诸笔端而且胜过所有理由的“某种轻描淡写”,甚至几乎是漫不经心(不过十分得体),这就使他们明白,我对“我昨天的恶劣表现”自有我自己相当独到的看法,完全,而且根本不像你们诸位可能想像的那样,垂头丧气,一蹶不振,而是相反,我对此的看法就像一位态度从容、自尊自重的绅士对这问题应有的看法那样。正如俗话所说,往事已矣,不以成败论英雄。
“要知道,这甚至有几分西方侯爵的游戏之笔?”我把这封短信又读了一遍,欣赏道。“而这一切盖由于我是个思想发达的、有文化的人!”其他人处在我的地位大概就不知道怎么脱身了,可我却金蝉脱壳,又可以去大吃大喝了,而这盖由于我是个“当代有文化而又思想发达的人”。可不是吗,也许,这一切盖由于我昨天多喝了点酒。唔……不,不是因为酒。从五点到六点,我等他们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喝酒。我对西蒙诺夫说了谎;不知羞耻地说了谎;甚至现在也不感到羞耻……
不过,我才不在乎呢!主要是我支吾其词地脱身了。
我把六个卢布放进了信封,封好信,请阿波罗拿去送给西蒙诺夫。阿波罗听说信封里有钱,便肃然起敬,同意去跑一趟。傍晚时我出去走走。我的头从昨天起还在疼,还是晕晕乎乎的。但随着黄昏来临和暮色越来越浓,我的印象也随之变换,变得乱糟糟的,而在这之后,思想亦然。在我身上,在心灵深处和良心中,有什么东西在蠢动,不肯消散,表现为一种剧烈的苦恼。我多半在人最多、手工作坊最稠密的街道上挤来挤去,小市民街呀,【旧时彼得堡的小市民街有三条:小市民大街,小市民中街和小市民小街。】花园街呀,尤苏波花园附近呀,等等。我尤其喜欢在暮色苍茫时在这些街上踯躅,因为那时候在那里各式各样的行人和手艺人,常常带着心事重重的恶狠狠的脸色,白天干完活后各自回家,人越来越多。我喜欢看到的正是这种廉价的忙乱和这种赤裸裸的平庸乏味。这一次,这整个街道上的熙来攘往更加使我感到心里乱糟糟的。我怎么也没法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有种什么东西在我心中不断地翻腾,使我痛苦,不肯平息。我心烦意乱地回到家里。倒像我犯了什么罪,有一种负罪感压在我的心头。
丽莎会来,这一想法经常折磨着我。我感到奇怪的是,在所有这些关于昨天的回忆中,一想起她不知怎么特别地和完全单独地折磨着我。关于其他所有的事,傍晚前我已经完全忘了,不予理睬,甚至对我写给西蒙诺夫的信还依然感到很得意。但是对这事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感到得意。倒像只有这丽莎使我寝食难安。“她要是当真来了咋办?”我不停地想。“行啊,没什么,让她来好了。唔。糟糕的只是:她将会看到,比如说,我是怎样生活的。昨天我在她面前表现得这样……英雄……而现在,唔!这简直糟透了,我竟这样潦倒。屋里简直像叫花子。我昨天竟会决定穿着这样的衣服去赴宴!再看我这张漆皮沙发,里面塞的纤维团都露出来了。再看我身上的这身睡衣,简直衣不蔽体!简直破破烂烂……而她将会看到这一切;将会看到阿波罗。这畜生说不定会侮辱她。他肯定会对她没碴找碴,给我难堪。而我呢,不用说,照例会心虚胆怯,开始在她面前踏着碎步,用睡衣的衣襟遮羞,开始一个劲地赔笑,开始撒谎。噢,太恶心啦。何况,最让人恶心的还不在这儿。这里还有某种更主要的东西,更恶劣,更下流的东西!对,更下流!又要,又要戴上这可耻的假面具了!……
想到这里,我脸上陡地通红:
“干吗可耻?可耻什么?昨天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记得,我心中也曾有过真正的感情。我正是要唤起她心中的高尚的感情……如果她哭了,这很好嘛,这将会起到有益的作用……”
但是我还是怎么也安静不下来。
这整个晚上,那时我已经回到了家,已经过了九点,据估计,这时候丽莎是无论如何不会来了,我还是神情恍惚地似乎看到她,主要是总看到她同一个姿态。也就是我昨天印象特别深刻的那个姿态:当时,我刚划了根火柴,照亮了房间,看到她那苍白的、扭曲的脸和她那痛苦的目光。这一刻,她脸上的微笑是多么可怜,多么牵强,多么凄苦啊!但当时我还不知道,在隔了十五年之后,每当我想起丽莎,她还是带着这样一种可怜而又凄苦的不必要的笑容,就像她在那一刻似的。
第二天,我已经又准备认为这一切不过是我胡思乱想,神经受到刺激,而主要是我大惊小怪的结果,我一向意识到我的这根弦特别弱,有时候甚至很怕它:“我越是大惊小怪,就越会得这毛病。”我每时每刻都在向自己念叨。但是话又说回来,“话又说回来,也许丽莎当真会来也说不定。”——我当时思前想后,想到后来,就会出现这样的叠句和副歌。我怔忡不安,有时都要发狂了。“会来的!肯定会来的!”我在屋里来回奔跑,大叫,“今天不来,明天肯定会来,肯定会找到我!所有这些纯洁心灵的浪漫主义就是这样可恶!噢,这些‘低劣的感伤的灵魂’是多么讨厌,多么愚蠢,多么眼光狭小啊!唉,我怎么会不明白,真是的,我怎么就不明白呢?……”但是想到这里我主动停了下来,甚至觉得十分尴尬。
“只需要很少,很少,”我捎带想道,“只需要很少几句话,只需要很少几句田园诗(何况这田园诗还是假装的,书本上抄来的,胡编乱造的),就足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打动一个人的心!这就是少女的纯真!这就是天真未凿的心田!”
有时候我也曾想到干脆自己去看她,“向她说明一切”,求她不要来看我。但是想到这里,我心中会突然升起一股无名火,如果她出现在我身旁,真恨不得把这“可恨”的丽莎掐死,侮辱她,唾弃她,赶走她,打她!
然而过去了一天,两天,三天——她始终没有来,于是我也就安静了下来。每逢九点以后我就特别兴奋,兴奋得睡不着觉,有时候甚至开始幻想,甜甜蜜蜜地幻想:比如说,我要挽救丽莎就要让她常常来看我,而我则告诉她……我要开导她,教育她。最后我发现她爱我,热烈地爱我。我假装不懂(不过我也不知道干吗要假装,大概,为了美吧)。最后,她非常不好意思而又十分妩媚地浑身发抖,痛哭着扑到我的脚下,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她爱我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我吃了一惊,但是……“丽莎,”我说,“难道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你在爱我吗?我看到了一切,我猜到了,但是我不敢头一个说出来,占有你的心,因为我对你有影响,我怕你出于感激故意强迫自己来报答我的爱,自己强迫自己唤起一种也许你本来没有感情,但是我不愿意这样,因为这是……专制……这不礼貌(嗯,总之,这时候我信口开河,模仿某种欧洲的、乔治.桑式的、难以解释的、高尚而又细腻的风格……)。但是现在——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人了,你纯洁,美丽,你是我最好的妻子。
要像名正言顺的主妇
勇敢而自由地走进我的家!
【涅克拉索夫的诗《当我用热情的规劝》(1845)的最后两行。】
然后我们就开始安闲度日,出国旅游,等等,等等。”总之,我自己都感到恶劣,到最后,我吐了吐舌头,把自己嘲笑了一番。
“不会放她这个‘贱货’出来的!”我想。“要知道,好象不太让她们出来玩,尤其是晚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肯定是晚上来,而且一定是七点钟。)不过,她曾经说过,她在那里还没有完全卖身为奴,还享有一点特权;这说明,唔!他妈的,会来的,她肯定会来的!”
还好,这时候阿波罗干了些混账事,分了我的心。他简直使我忍无可忍!他是我身上的痈疽,是上天派来惩罚我的祸害。我和他经常互相挖苦,已经连续好几年了,我恨透了他。我的上帝,我多么恨他啊!在我一生中,似乎我还从来没有像恨他那样恨过任何人,特别在有些时候。他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傲慢无礼,过去还当过一阵子裁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不把我放在眼里,甚至做得十分过分,他对我总是十分傲慢,令人忍无可忍。不过,他对所有人都很傲慢。只要看看这个梳得油光溜滑的浅黄色头发的脑袋,看看他在脑门上梳得高高的、抹了不少菜油的发型,看看他那总是挂着副狞笑的大嘴——您就会感到在您面前的是一个从不怀疑自己的人。他是一个爱吹毛求疵到极点的人,在这世界上,我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一个比他更爱吹毛求疵的人了。此外,自尊心还很强,除非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才配有这样的自尊心。他热爱自己的每个纽扣,热爱自己的每片指甲——一定是热爱,因为他那副神气就是这样。他对我的态度专横到极点,他极少跟我说话,即使抬头看我,那目光也是硬撅撅的,神气活现,自以为是,经常带着嘲笑,有时简直使我发狂。他常常带着这样一副神态来履行自己的职责,倒像他给了我天大的恩惠似的。不过,他几乎不为我做任何事,甚至根本不认为他应当做任何事。不可能有任何疑问:他认为我是全世界最没出息的傻瓜,如果说他“把我留在他身边”,那也仅仅是因为他每个月可以从我这里拿到工钱。他同意在我这里“什么事情也不做”,每月拿我七个卢布工钱。因为这点,他才原谅我的许多罪过。有时候我简直恨透了,即使只看到他走路的样子,我都气得差点要抽筋。但是我最讨厌的是他说话咬舌儿。他的舌头可能比一般人稍长,或者与此类似,因此他说话经常模糊不清,咬舌儿,似乎,他对此还感到非常得意,满以为这样会极大地抬高他的身价,使他显得器宇不凡。他说话的声音很低,慢条斯理,从容不迫,两手背在背后,低着头,看着地面。他把我尤其气得发疯的是,常常,他爱在隔壁他自己的屋里念《诗篇》。【亦称《圣咏集》,《旧约》中的一卷,凡一百四十五篇。】因为这念诵,我常常跟他干仗,受尽了洋罪。但是他非常喜欢在晚间用低低的、不紧不慢的声音,拉着长腔念《诗篇》,像追悼亡魂似的。有意思的是到头来他居然以此为生:他现在常常受雇于人,为死人念《诗篇》,与此同时还兼管消灭老鼠和做鞋油。但在当时我没法赶走他。倒像他与我的存在合而为一,发生了化学变化似的。再说他自己也无论如何不同意离开我。我住不起带家具的高级公寓:我的住所就是我的私邸,我的外壳,我的套子,我必须躲到里面才能逃避全人类,而阿波罗,鬼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就好像属于这住所的一部分似的,整整七年我都没法轰他走。
比如说,要拖欠他的工钱,哪怕拖欠两天或者三天,是办不到的。他肯定会制造事端,把我闹得鸡犬不宁,不知躲到哪儿去是好。但是这几天我对所有的人都没有好气,因此我决定(也不知因为什么和究竟要干什么)要惩罚他一下,先不给他工钱,再拖他两星期。我早就(约莫两年了)准备这么做了——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向他证明,不许他对我耀武扬威,如果我愿意,随时都可以不给他工钱。我决定先不告诉他这件事,甚至故意保持沉默,目的是压压他那傲气,让他自己先开口谈工钱的事。那时候我再拉开抽屉,把七个卢布全掏出来给他看,让他看到我有钱,但是故意放着,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付给他工钱,不愿意,因为我愿意这样”,因为“我是你的主人,我愿意”这么干,因为他对我不敬,因为他为人粗鲁,举止无礼,但是,如果他恭恭敬敬地求我,我倒会心一软,给他也说不定。要不然他就得再等两星期,三星期,甚至整整一个月……
但是不管我怎样发脾气,最后还是他得胜了。我连四天也没能坚持下来。他先从遇到这类情况时惯常的做法做起,因为这类情况已多次出现,而且屡试不爽(我要指出的是,他这样做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经熟知他那一套卑鄙伎俩),也就是:他先对我目露凶光,怒目而视,连续好几分钟盯着我,尤其是看见我回家或者送我出门的时候。比方说,如果我经受住了这目光,并且装做视而不见的样子,他就会一如既往地、默默地开始进一步折磨。他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悄悄地和从容不迫地走进我的房间(当时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或者读书),站在门口,将一只手背在背后,伸出一条腿,然后把自己的目光笔直地射向我,这时他已不只是怒目而视了,而是充满了轻蔑。如果我突然问他,他有什么事?——他会一言不发,继续紧盯着我,再看几秒钟,然后才有点异样地闭上嘴,带着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在原地慢慢地转过身,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了约莫两小时,他又会突然走出来,又会如法炮制地出现在我面前。有时也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一气之下已经不想问他:他要干什么了?而是干脆不客气而又命令式地抬起头来,也开始目不转睛地紧盯着他。常常,我们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看了两三分钟;最后他才转过身,慢悠悠而又傲慢地走出去,在自己屋里又呆上两小时。
如果我经此开导仍不开窍,仍继续负隅顽抗,他就会瞧着我突然长叹一声,似乎要用这声叹息来衡量我到底道德败坏到了何等地步,不用说,最后的结局是他获得全胜:我大怒,我喊叫,但是那件互不相让之事,还是不得不照办。
这一回“怒目而视”的手法才刚刚开始,我就立刻勃然大怒,气势汹汹地向他猛扑过去。本来我就一肚子火。
“站住!”我狂怒地叫道,这时他正一只手背在背后,慢慢地,默默地转过身去,准备走回自己的房间,“站住!回来,回来,叫你回来你听见没有!”大概,我的吼声一反常态,他居然回过身来,甚至有点诧异地开始打量我。然而,他继续一言不发,把我的肺都气炸了。
“你怎敢不得我的允许随便进来,而且这么看我?说呀!”
但是他镇静地看了看我,看了大约半分钟,又开始转过身去。
“站住!“我冲到他身边吼道。“不许动!就这样。你现在回答:你干吗走进来看我?”
“如果您现在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就去照办。”他又是沉默片刻后才回答,低声而又不紧不慢地拿腔拿调,还扬起眉毛,处之泰然地把脑袋从一个肩膀歪到另一个肩膀,而且在做一切的时候神态异常镇定。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不是这个,刽子手!”我叫道,气得浑身发抖。“我要问你,刽子手,你自己,你到这里来干吗:你看到我不付给你工钱,你自己由于自尊心作怪,又不愿意低头——不愿意求我,因此你才带着你那愚蠢的目光前来惩罚我,折磨我,而且你这刽子手也不想一想,这有多蠢,多蠢,多蠢,多蠢,多蠢!”
他一声不响地要转过身去,但是我一把抓住他。
“听着!”我向他嚷道。“这是钱,你看见啦;这是钱!(我从抽屉里掏出钱)整整七卢布,但是就不给你,就不给你,一直到你恭恭敬敬地低头认错,求我原谅。听见啦!”
“办不到!”他带着有悖常理的自信回答道。
“就办得到!”我嚷道,“我用人格担保,就办得到!”
“我没有什么事要求您原谅,”他继续道,仿佛根本就没注意我的喊叫似的,“因为您骂我‘刽子手’,因此我随时都可以到派出所去告您侮辱人格。”
“去呀!去告呀!”我吼道,“马上就去,立马就去!到头来,你还是刽子手,刽子手,刽子手!”但是他只是看了看我,接着就转过身,已经不再理会我呼天抢地的喊叫了,泰然地、头也不回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如果不是丽莎,也就不会有任何这类事了!”我暗自认定,接着我傲慢而又庄严地站了约莫一分钟,但是却带着一颗慢慢地、剧烈地跳动的心,亲自走过去,到屏风后面去找他。
“阿波罗!”我一字一顿但又气喘吁吁地低声道:“马上去,一刻也不许耽搁,去请派出所所长!”
当时他已经在自己的桌旁坐了下来,戴上眼镜,拿起什么东西要缝。但是,一听到我的吩咐,他突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马上就去,立刻就去!——去,或者,你都想不到会发生什么事!”
“你当真疯啦。”他说,甚至头都没抬,跟过去一样慢悠悠地拿腔拿调,继续认着针眼。“哪儿见过一个人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去找长官的?至于害怕——您甭自找苦吃啦,因为——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去呀!”我抓住他的肩膀尖叫道。我感到我会立刻动手打他。
但是我根本没有听见,就在这一刻,从门厅进来的那扇门突然轻轻地、慢慢地被人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步,停住了脚步,开始困惑地打量着我们俩。我抬头一看,羞得差点闭过气去,拔脚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在那里,用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用头顶住墙,就这么呆着,一动不动。
过了约莫两分钟,传来了阿波罗的慢悠悠的脚步声。
“那里有个女的找您。”他说,特别严厉地看着我,接着往边上靠了靠,让丽莎走了进来。他竟不想离开,还嘲笑地端详着我们俩。
“走!走!”我不知所措地命令道。这时我那挂钟声嘶力竭地敲了七点。
9
要像名正言顺的主妇
勇敢而自由地走进我的家
——引自同一首诗
我站在她面前垂头丧气,似乎受到奇耻大辱,满面羞惭,那神态着实令人厌恶,我强作笑颜,竭力裹紧我那件破破烂烂的棉睡衣——就跟不久前我在精神沮丧时想像的情形一模一样。阿波罗在我们身旁站了约莫两分钟,终于走开了,但是我并没有因此而感到轻松。最糟的是她也突然不好意思起来,不好意思得甚至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不用说,是因为看见我那模样。
“请坐。”我机械地说,搬给她桌旁的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长沙发上。她立刻顺从地坐了下来,睁大了两眼看着我,显然在等我说什么。正是这种天真的等待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但是我克制住了自己。
这时候最好是竭力装做什么也没看见,好像一切都很平常,可她……于是我模糊地感到,她将对这一切付出沉重代价。
“你恰好碰到我处在这种尴尬境地,丽莎。”我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我也知道最不应当的就是这么开头。
“不,不,你不要往别处想!”我叫道,因为我看到她突然脸红了,“我并不以我的贫穷为耻……相反,我对我的贫穷感到骄傲。我穷,但是我高尚……一个人可以穷而高尚。”我喃喃道。“不过……你要喝茶吗?”
“不……”她正要开口。
“请稍等!”
我急忙站起身来,跑去找阿波罗。总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吧。
“阿波罗,”我像发寒热病似的急促地小声道,一面把一直握在我手里的那七个卢布甩到他面前,“给你工钱;瞧,我给你工钱了;但是你必须救我:立刻到饭馆去买壶茶和十片面包干来。如果你不愿意去,你就会把我变成一个不幸的人!你不知道,这是个多么好的女人啊……她就是一切!你也许转什么鬼念头了……但是你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好的女人啊……”
阿波罗已经坐下来干活,已经重新戴上了眼镜,起先,他并没有放下针,只是默默地斜过眼看了看钱;然后,他对我根本不予理睬,甚至一句话也不回答我,仍继续穿他的线。我站在他面前,à la Napoléon【法语:拿破仑式的。】两手贴紧裤缝,等了约莫三分钟。我的两鬃都被汗水打湿了;我自己则脸色苍白,我感觉到了这点。但是,谢谢上帝,他看着我那样子,大概动了恻隐之心。他穿好线,慢悠悠地从座位上微微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挪开了椅子,慢悠悠地摘下了眼镜,慢悠悠地数了数钱,终于侧过头来,越过肩膀问我:是不是买一整份?然后才慢悠悠地走出了房间。当我回去找丽莎的时候,半道上我蓦地灵机一动:能不能就这样,原来穿什么现在还穿什么,穿着睡衣,立刻逃跑,逃到哪儿算哪儿,以后爱发生什么就让它发生好了。
我又坐了下来。她好奇地望着我。我俩沉默了几分钟。
“我打死他!”我突然叫道,举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捶得连墨水瓶里的墨水都洒了出来。
“哎呀,您这是干吗呀!”她打了个哆嗦,叫道。
“我要打死他,打死他!”我敲着桌子尖叫,简直气疯了。同时我也完全明白,这么气愤若狂有多愚蠢。
“你不知道,丽莎,对我,这刽子手算什么玩意儿。他是杀我折磨我的刽子手……他现在去买面包干了;他……”
我忽然涕泗滂沱,痛哭起来。这是一种突然发作。我在泣不成声中感到多么羞耻啊!但是我止不住哭泣。她吓坏了。
“您怎么啦!您倒是怎么啦!”她在我身边急得团团转,连声叫道。
“水,给我拿杯水来,就那儿!”我声音虚弱地喃喃道。其实我自己也意识到,我完全用不着喝水,也大可不必虚弱地喃喃连声。但是我为了保住面子,不得不所谓逢场作戏,虽然神经病发作倒是真的。
她给我端来了一杯水,不知所措地看着我。这时阿波罗拿来了茶。我忽然觉得,在发生了这一切之后,这普通而又平淡无味的茶真是太不成体统,太寒碜了,于是我的脸红了。丽莎甚至恐惧地看着阿波罗。他头也不抬地走了出去,没有看我们。
“丽莎,你不会看不起我吧?”我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急得浑身哆嗦,我急于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被我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什么话也回答不出来。
“喝茶呀!”我恶狠狠地说。我在生自己的气,但是,不用说,气都出在她身上了。我心中陡地怒火中烧,对她深恶痛绝,似乎恨不得杀了她。为了报复她,我在心中发誓,在整段时间里一句话也不跟她说。“她就是罪魁祸首。”我想。
我俩的沉默持续了五分钟左右。茶放在桌上;我们碰都没有碰;我甚至故意不开始喝茶,让她感到更尴尬;她自己又不好意思先喝。有好几次她伤心而又莫名其妙地看我一眼。我执意保持沉默。感到别扭的当然主要是我自己,因为我完全意识到这种愚蠢地迁怒他人是多么可恨而又卑鄙,与此同时,我又无论如何克制不住自己。
“我想……完全离开……那里。”为了设法打破沉默,她开口道,但是,可怜的姑娘呀!在这本来就十分尴尬的时刻,对我这个本来就十分混账的人,一开头本来就不应当说这事嘛,由于可怜她的不擅应变和不必要的直率,甚至我的心都开始感到一阵酸痛。但是我心中有一种岂有此理的东西又立刻把我的整个怜悯心一扫而光,甚至还变本加厉地撩拨我:但愿世界上的一切都完蛋!又过去了五分钟。
“我没有妨碍您吧?”她怯生生地、勉强听得见地开口道,说罢就开始站起来。
但是我刚一看到这种被伤害的自尊心冒出来的一小点火花,我就气得发抖,并且立刻乘机爆发。
“请问,你来找我干什么?”我气喘吁吁地开口道,甚至都不考虑我说话的逻辑次序。我只想把心中要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出来;我甚至不关心先说什么和后说什么。
“你来干吗?你回答!回答呀!”我差点忘乎所以地叫道。“我来告诉你,亲爱的,你来干什么。你来是因为当时我对你说了几句可怜的话。于是你就马上变得娇滴滴起来,你又想来听‘可怜的话’了。那么对你明说了吧,要知道,我当时是取笑你。而且现在也在取笑你。你发什么抖?对,取笑你!在此以前我受了人家的侮辱,也就是跟我一起吃饭的那帮人,也就是当时比我先去的那帮人。我到你们那里去,为的是把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军官狠狠地揍一顿,但是没有揍成,他们走了;总得找个人出出气吧,把本翻回来,碰巧你赶上了,因此就迁怒于你,把你尽情取笑了一番。他们侮辱了我,因此我也想侮辱别人;他们把我撕扯成了一块抹布,因此我也想显示一下自己的威力……这就是那天发生的事,可是你却以为我当时存心来挽救你,是不是?你是这么想的吗?你是这么想的吗?”
我知道,她可能思绪紊乱,一时弄不清个中细节;但是我也知道,她肯定会十分清楚地懂得我说话的实质。结果还果然这样。她的脸变得像手帕一样煞白,她想说什么,她的嘴病态地扭曲了一下,但是她的两腿仿佛挨了一斧子似的,猛地跌坐在椅子上。在随后的时间里,她听着我说话,一直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惊慌万状地哆嗦着。我说的极端卑鄙无耻的话把她压倒了……
“挽救你!”我继续道,从椅子上跳起来,在她面前,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挽救你什么!何况,说不定,我比你更坏。当我向你发表那篇宏论的时候,你干吗不唾我,啐我,说:‘你来找我们干什么?难道来找我们说教吗?’我当时需要的是权力,权力,需要逢场作戏,需要痛哭流涕,需要你的屈辱和你的歇斯底里——我当时需要的正是这些!要知道,当时我自己也受不了了,因为我是个窝囊废,吓破了胆,鬼知道我为什么傻呵呵地给了你住址。因此后来,我还没走到家,我就为给你这住址的事把你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当时我对你撒了谎,所以我恨你。因为我只是说说玩玩,脑子里随便幻想幻想,实际上我要的是,你知道是什么吗:我要的是你们彻底完蛋,我要的就是这个!我需要安静。为了让大家不来打扰我,我可以出卖全世界,一钱不值地把它卖掉。让全世界彻底完蛋呢,不是让我喝不上茶?我要说,宁可让全世界完蛋,但是必须让我永远能够喝上茶。你是不是知道这个呢?嗯?可我知道我是个恶棍,我是个坏蛋,我是个自私自利的人,我是个懒虫。这三天来我一直在发抖,就怕你来。你知道这三天来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当时我在你面前表演得像个了不起的英雄,可现在你会突然看到我穿着这件破睡衣,看到我是个叫花子,是个下三烂。我方才跟你说,我并不以自己的贫穷为耻,那么你现在应当知道,我以贫穷为耻,引以为奇耻大辱,我最怕就是穷,远胜过偷东西,做贼,因为我这人十分虚荣,就像有人扒了我的皮,一碰到空气就疼。难道你直到现在还不明白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吗,因为你碰到我穿着这件睡衣,碰到我像只恶狗似的扑向阿波罗。一个曾是匡救世人的英雄豪杰,居然像只身上长毛的癞皮狗,扑向自己的用人,而那用人还嘲笑他!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不久前你曾经看到我居然像个被羞辱的娘们似的,在你面前泣不成声,流泪不止!还有,我现在向你承认的事,我也永远不能原谅你!是的——你,你一个人应当对所有这一切负责,因为恰好都被你赶上了,因为我是个恶棍,因为我是世界上所有卑微的人中最丑恶、最可笑、最无聊、最愚蠢、最嫉妒成性的一个人,这些宵小之徒根本不比我好,但是鬼知道为什么他们就从来不觉得羞耻;可是我这辈子却受够了各种王八蛋的气——这正是我的一大特点!这些话你可能一句也听不懂,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管,我才不管,我才不管你的事呢,你在那里会不会完蛋,关我屁事!你明白吗:我把这话告诉了你,因为你在这里,并且听到了我的话,现在我是多么恨你啊?要知道,一个人一生中只会有一次这么直抒胸臆,而且还是在发作歇斯底里的时候!……你还要什么呢?在听了我这番话以后,你干吗还要杵在我面前,折磨我,不肯走呢?”
但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
我已经习惯于按书本来思考和想像一切,并且总是习惯于把世界上的一切想像成我自己过去在幻想中臆想的那样,因此当时我甚至对这种奇怪的情况居然没一下子明白过来。发生了这样的事:受到我侮辱和感到难堪的丽莎,远比我想像的要懂得多得多。她在这一切当中懂得了一个女人如果真心爱一个人就会首先懂得的东西,即我本人很不幸。
她脸上的恐惧感和受辱感,先是变成一种悲伤和惊愕。当我管自己叫坏蛋和恶棍,我的眼泪流下来时(我一直流着眼泪在说我的这篇宏论),她的整个脸都好像抽风似的被扭歪了。她想站起来,不让我说下去;当我说完了,向她嚷嚷“你怎么还在这儿,怎么还不走呢”时,她注意的并不是我的喊叫,而是注意到,我说这些话时想必心里很难受。再说她也逆来顺受惯了,这可怜的姑娘;她认为自己比我低下得多,她哪会发火,哪会生气呢?她突然遏制不住地、冲动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整个人扑向我,但又依旧怯怯地,不敢挪动位置,只敢向我伸出双手……这时我的心都翻了个过儿。于是她突然向我扑了过来,两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哭了起来。我也忍不住嚎啕大哭,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哭过……
“他们不让我……我没法做一个……好人!”我好不容易说道,接着就走到沙发旁,倒在沙发上,在真正的歇斯底里中痛哭了大约一刻钟。她紧贴着我,搂着我,仿佛在这拥抱中昏厥了似的。
但是问题毕竟是,这歇斯底里总归要过去的。于是(要知道,我写的是极端丑恶的真实),我趴在沙发上,把脸深深地埋在我那蹩脚的皮靠垫里,我开始慢慢地、隐隐约约地、不由自主地,但是又克制不住地感觉到,我现在已经没脸再抬起头来直视丽莎的眼睛了。我为什么感到羞耻呢?——我不知道,但是,我感到羞耻。我惊悸不安的脑子里还忽地想到,现在我俩的角色全变了,现在她成了英雄,我倒不折不扣地成了那天夜里(四天前)她在我面前充当的那个受尽凌辱和受尽压抑的角色……当我趴在沙发上的时候,我不由得想到了这一切!
我的上帝!难道我当时竟羡慕起她来了?
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还无法断定,而在当时,当然,较之现在,我就更理解不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不主宰别人和暴虐地对待别人,我就活不下去……但是……但是,要知道,空谈是说明不了任何问题的,因此不必空谈。
然而,我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抬起了头:迟早总得把头抬起来吧……唉,我至今还坚信,正因为我羞于抬起头来看她,所以当时在我心里蓦地燃起另外一种感情……一种统治感和占有感。我的眼睛猛地一亮,燃起了欲火,我紧紧抓住她的两只手。当时我多么恨她,又多么想占有她啊!这两种感情在彼此增长。差点像是报复!……她的脸上先是流露出一种困惑,甚至类似恐惧,但转瞬即逝。她兴高采烈而又热烈地搂住了我。
10
过了一刻钟,我非常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跑来跑去,还不时跑到屏风旁,从缝隙里张望丽莎在做什么。她坐在地板上,头靠在床上,想必在哭。但是她仍旧不走,这就激怒了我。这一回她已经全知道了。我彻底侮辱了她,但是……就不必说了吧。她明白,我的欲火冲动不过是报复,是对她新的侮辱,方才我只是近乎无对象的恨,现在又加上了一种对她本人的、充满忌妒的恨。话又说回来,我不敢肯定她是否清楚地明白了这一切;不过她完全明白我是个小人,主要是我没有能力爱她。
我知道有人会对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像我这样既坏又傻;说不定还会加上一句,不可能不爱她,起码不可能不珍惜她的这片痴情。为什么不可能呢?首先,我已经不能够再爱了,因为,我再说一遍,我的所谓爱就意味着虐待和精神上的优势。我一辈子都无法想像还能有与此不同的爱,甚至有时候我想,所谓爱就是被爱的人自觉自愿地把虐待他的权利拱手赠予爱他的人。我在自己地下室的幻想中想像的所谓爱,也无非是一种搏斗,由恨开始,以精神上的征服结束,至于以后拿被征服的对象怎么办,我就无法想像了。再说这有什么不可能呢,我已经道德败坏到这样的地步,我已经不习惯见到“活的生活”了,【“活的生活”这一提法在19世纪的俄国文学界和政论界很流行,常见于斯拉夫主义者的笔下,屠格涅夫和赫尔岑也曾用过。其含义可参考《少年》中韦尔西洛夫的话:“这儿说的生活不是想像的,也不是虚构的……这种生活一定十分单纯,极其平常,人们每日每时都能见到……”】方才我还想责备她和羞辱她,说她来找我是为了听我说“可怜的话”;而我自己居然没想到,她此来根本不是为了听我说“可怜的话”,而是为了爱我,因为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爱就是全部复活,爱就是全部再生,不再堕落(不管是怎样的堕落),全部新生,除此以外,别无其他。话又说回来,当我在屋里跑来跑去,在屏风后窥视她的时候,我并不十分恨她。我只是因为她在这里感到难受,感到受不了。我希望她销声匿迹。我想要“安静”,我想要一个人呆在地下室。由于不习惯,“活的生活”使我感到一种压力,甚至呼吸都感到困难。
但是又过去了几分钟,而她还是没有站起来,仿佛处在昏迷不醒的状态中。我也太没良心了,竟过去轻轻地敲了敲屏风,想给她提个醒……她突然打了个激灵,从原地站了起来,跑过去找自己的头巾、自己的帽子和皮大衣,倒像她急于要离开我,逃到什么地方去似的……两分钟后,她慢慢地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心情沉重地看了看我。我恶狠狠地微微一笑,不过笑得很牵强,为了礼貌,随即避开了她的目光。
“别了。”她向门口走去时说道。
我突然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一只手,掰开她手指,塞进……然后又握上。接着又立刻转过身去,尽快跑到另一个角落,起码可以不看见……
我本来想立刻撒个谎——说我这样做是无意的,是一时忘乎所以,张皇失措,是犯傻。但是我不想撒谎,因此我只好直说,我掰开她的手,塞到她手里……是一种恶意的嘲弄。当我还在屋里跑来跑去,她还坐在屏风后面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做了。但是我可以肯定:我做出这种残酷的举动,虽然是故意的,但不是出自内心,而是由于我的恶劣的脑袋。这个残酷的举动是我故意做出来的,纯属异想天开,故意捉弄,十分迂腐,甚至我自己也立刻后悔不迭——起先为了看不见,我躲进一个角落,后来我又带着羞耻和绝望跑出去追丽莎。我推开通过道屋的门,开始倾听。
“丽莎!丽莎!”我向楼梯上喊,但是不敢大胆喊,而是压低了声音……
没有回答,我觉得我似乎听到下面楼梯上有她的脚步声。
“丽莎!”我又比较响地喊了一声。
没有回答。但是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楼下关得很紧的那扇通大街的玻璃门嘎吱一声沉重地打开了,接着又砰的一声紧紧地关上了。响声一直传上了楼梯。
她走了。我沉思着回到了房间。我心头感到非常难受。
我站在桌旁,站在她刚才坐过的椅子旁,失神地望着前面。过去了大约一分钟,我突然打了个寒噤:在我的正前方,在桌上,我看到了……总之,我看到了一张揉皱的蓝色的五卢布票子,也就是一分钟前我让她握在手里的那张票子。肯定是那张票子;不可能是别的票子;我家也没有别的票子。可见,当我躲进另一个角落的时候,她把手里的票子扔到了桌上。
那又怎么啦?我早该料到她会这样做的。我早该料到了?不。我这人自私自利到这种程度,实际上我是那么不尊重人,甚至我都想像不到她会这么做。这,我受不了。顷刻间,我像发疯一样,急忙跑去穿衣服,仓促间随便披上了一件什么衣服,就急忙冲出去追她。当我跑上大街的时候,她还没来得及走出二百步。
大街上静悄悄的,在下雪,雪几乎垂直落下,在人行道和空旷的大街上好像铺上了一只大枕头。没有一个行人,也听不到一点声响。街灯在忧郁地、无益地闪烁着。我跑出去二百步,一直跑到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她上哪去了呢?我追她想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向她下跪,因忏悔而痛哭流涕,亲吻她的脚,求她原谅!我想做的也就是这个;我的心整个儿都碎了,我永远,永远不会漠然地想到这一刻。但是‘我要干吗呢?’我不由得想道。难道因为我今天亲吻了她的脚,明天也许我就不会恨她了?难道我能够给她幸福吗?难道我今天不是第一百次地再次认清了自己的价值吗?难道我不会把她折磨至死吗?”
我站在雪地里,凝视着白茫茫的雪夜,想着这事儿。
“倒不如,倒不如,”后来,已经在家里了,我幻想道,我用幻想压下了心头的剧痛,“倒不如让她现在把这屈辱永远带走的好?要知道,屈辱能荡涤一切:这是一种最厉害、最痛苦的意识!明天我就可能用自己的所作所为玷污她的灵魂,使她心力交瘁。而现在这屈辱将永远不会在她心中泯灭,不管将来等待着她的污浊多么可憎——这屈辱将会用……恨……唔……也许还有宽恕……提高和净化她的灵魂……话又说回来,这一切将会使她心头轻松些吗?”
说真的:我现在要给自己提一个无聊的问题:什么更好——廉价的幸福好呢,还是崇高的痛苦好?你说,什么更好?
那天晚上,我坐在自己家里,内心痛苦得差点活不下去,我精神恍惚地想了许多。我还从来没有经受过这么大的痛苦和懊悔不迭;但是难道还能有任何怀疑吗,我跑出家后,难道就不会在半道上再回来吗?以后我再没有见到过丽莎,也没有听说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我还要加上一句,尽管当时我差点没有烦恼得病倒,但是对于那句屈辱和恨将会带来什么好处的空话,我还是感到很得意,而且得意了很长时间。
甚至现在,过去了如许年,一想起这一切,我都感到非常不舒服。现在有许多事我想起来都觉得难受,但是……写到这里是不是该结束我的这部《手记》了呢?我觉得我动手写这部《手记》,就犯了个大错误。起码,我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一直感到很可耻:由此可见,这已经不是文学,而是改造犯人的刑罚。要知道,比如说,讲一些冗长的故事,描写我怎样独处一隅,因道德败坏,环境缺陷,在地下室里脱离活的生活以及追求虚荣和愤世嫉俗因而蹉跎了一生——说真的,这也太没意思了;小说里应当有英雄,可这里却故意收集了反英雄【反英雄,或译非英雄,非主人公。】的所有特点,而主要是这一切将给人以非常不快的印象,因为我们都脱离生活,大家都有缺陷,任何人都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毛病。甚至脱离生活到这样的程度,有时候对真正的“活的生活”反而感到某种厌恶,因此当有人向我们提到它时,我们就会觉得受不了。要知道,更有甚者,我们几乎把真正的“活的生活”当作就是劳动,几乎就是在衙门里当差,我们都暗自同意,还是照书本上做为好。有时候我们干吗要蝇营狗苟,干吗要胡闹,干吗要孜孜以求呢?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干吗。如果按我们那些乖戾的要求照办不误,我们只会更糟。嗯,你们不妨试试,嗯,比方说,你们不妨多给我们一些独立自主,给我们中间的任何人都放开手脚,扩大我们的活动范围,放松对我们的监护,那我们……我敢肯定:我们会立刻请求还不如回到有人监护的情况为好。我知道,你们也许会因此而生我的气,向我嚷嚷,向我跺脚,说什么“您说的是您一个人和您在地下室的那帮穷光蛋,因此不许您说:‘我们大家’。”对不起,诸位,要知道,我并不是用大家二字为自己辩护。至于我本人,要知道,我不过是在我的生活中把你们都不敢实行一半的事发展到极端罢了,而且你们还把自己的怯懦当成了明智,你们自欺欺人,并以此自慰,因此较之你们,我可能还多一些“活气”。请你们用心看看!要知道,我们甚至都不晓得,现在这活的东西在哪儿,它是什么,叫什么名字?你们假如撇下我们不管,叫我们离开书本,我们就会立刻晕头转向,张皇失措——不知道加入哪一边,遵循什么,爱什么,恨什么,尊重什么和蔑视什么了?我们甚至连做人,做个真正有自己血肉之躯的人都感到累,引以为耻,认为是耻辱,竭力想做一个并不存在的泛人。我们都是些死胎,而且生我们养我们的人早就不是那些有生气的父辈了,可我们却喜欢这样,越来越喜欢。我们的兴趣越来越浓。很快,我们就会设法让思想把我们生出来。但是够了;我不想再写《地下室》了……
不过,这位奇谈怪论者的《手记》写到这里还没写完。他忍不住继续秉笔直书。但是我们倒觉得也可以到此打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