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凉川一处带刺铁丝网围住的大院, 六幢红砖砌的小楼,院内种满桂花树。
一辆宾利和奔驰SL300停在门口,黑金标族徽就是通行的人身份牌, 门卫放行, 车停在最里面的院子。双胞胎先下车拉开后座门, 撑起一把黑伞, 鳄鱼皮鞋踩地,男人出车门, 黑发高束,探照灯扫过,天珠和刀熠熠生辉。
三人在保安带领下穿过长廊, 进入一间宽阔明亮的房间。墙壁挂着两幅南宋时期的佛教画像, 看似仿作,实则全是真迹,一幅价值上亿。江归一从小耳濡目染,一眼瞧出门道。
进入房间, 浑身是血的严云朝狼狈跪地, 坐他前面的老者耳鬓发白, 几乎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气质和蔼却不怒自威。
此人便是凉川一把手。他慢慢锨茶盖, 品着茶,面前一盆火烧得噼啪作响。他没抬眼, “归一, 十年不见, 记得当初你与阿朝、商岐来这吃饭, 我与你们评说历史,你与阿朝争得不可开交, 我岁数大了,那时你们讨论哪位人物来着?”
“年少高位,权臣帝师,张居正。”
“是他啊,可惜面对非盛世。”
江归一实在聪慧,立刻明白严老爷子的话里有话。
“没有绝对的盛世之说,人无完人,水无至清。”他话锋一转,“可绝不能污浊。张居正非清官但却是能官。”
“嗯。先坐吧。”
房间内有且只有一把椅子,就在严云朝旁边。对方给足面子,江归一坐下,严云朝抬头看他,两人地位此刻分明。他在位与他老子平齐,他只能跪地负荆请罪。
严老爷子抬头,随手将空杯给管家,淡淡从头到脚扫了眼江归一,“你还是年少时一般颜如美玉,翩若惊鸿。那把与秦始皇相比的鬼刀如今可还是出刀必见血?”
江归一沉默,双胞胎看着他沉默。
“看来有人让你破了例。我猜是那位引得你和商岐相争的姑娘吧。”
他说是。
老爷子瞧江归一为情所困的表情,笑道:“她一定是位没眼光的姑娘,选了商岐那莽夫,唉,她若看过你年少演练控三军的意气满襟,定会为你倾心。”
严云朝脸色苍白地说:“控完就被开除的丧家犬,那女人不嘲讽就不错了。”
茶杯砸过去,严老爷子中气十足地骂:“混账东西!还说风凉话!是不是让严家为你的愚蠢陪葬就满意了?!”
气氛凝固几秒,严老爷子一笑,“抱歉,让各位看笑话了,家丑不可外扬,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这意思,严云朝所做之事,请守口如瓶。
“归一啊,港口本就不是严家涉足之地,江家与山间株式会社为利益相争,两虎争斗非死即伤,日后多加小心。”
三言两语撇得干干净净,姜还是老的辣。江归一略微抬眼,“江家一向谨小慎微,除了个别妄想登天的人,譬如江亚卿。”
跪地严云朝心一惊,他什么都知道。
“倒是严家我瞧方才那两幅佛像画不像凡品,不知——”
严老爷子打断,既是
给台阶也是遮掩,“有需要只会一声,就当我谢你帮我管教阿朝这混账东西。”
等的就是这句话。
江归一向来步步为营,严家之所以不敢来硬,自然最近凉川已有变天趋向。他摆手,闻确将牛皮纸袋呈过去,神情尽显商人狡猾本色,“自然需要您的帮忙。”
严老爷子戴好眼镜,纸上白字黑字,确凿证据与索要利益一比一呈现。
这混小子有备而来趁火打劫!
他忍着脾气浏览足足十分钟之久,将所有纸张扔进火盆。
“胃口不小。不过那块建设用地阿朝已经奉上25亿当你掌权江家的贺礼,再加一国家级科研实验室基地,姑且算江家想做慈善为国家做奉献。”他伸手,双手放置火盆之上,“但你把阿朝绑了去折磨,有违情理,人还得讲究公平些才能和睦相处。”
江归一绑了严云朝那一刻就知道后果,严老爷子睚眦必报,爱子如命,就算不以此为由,必想法设法让他付出代价。
本可以推诿,但那块地江归一非要不可,实验室的审批时间也迫在眉睫。
无论如何,从踏进严家他没想过完好无损返回,否则也不会只带双胞胎。
但江二爷何许人,当年回国恒悦百货那事闹得人尽皆知,想从他手里拿到一分钱绝无可能。
“日后竞选,只要严云朝恪守法律法规,江家提供全媒体宣传。”江归一扫了眼严云朝衬衫透出的血印,淡定地说:“外加他受的二十鞭,三瓶药,我还四十鞭。”
严家父子同时看向江归一,神色惊讶万分,当年江归一被军校开除,就是因为演练中手段太阴险狡诈,丝毫不留情面,事后不服管教、不认罚,简单来说,惊才绝艳本就招人眼红,但一身坏骨,行事作风恶劣又缺德,得罪太多人,江之贤也懒的管,这才被开除。
“没带鞭子。”就是这样的硬茬,取下腰间的无鞘之刀,“用我的刀。”
“归一啊,你认真的?”
江归一双指并拢回勾,闻确欲言又止,还是从随身烟盒掏出一条雪茄,烤燃放他指间。
他起身,刀扔给闻彻,闻彻二爷已说出口,被不耐烦的眼神警告。
所有人看着江归一走到房间最宽敞的侧门,转身,面对大雨滂沱的庭院,背影挺拔硬朗,轻易窥见西装之下的铁骨铮铮。
他将高束的长发捋到胸前,天珠晃了下,“闻彻,四十下,不必手下留情。”
命令的口吻。
闻彻咬牙,心里把陈窈骂得狗血淋头,走到江归一背后,“二爷,冒犯了。”
绷带透出的雪亮刀光一闪而过,划破阴沉的雨夜。
啪!
沉闷钝重的一声。
不用验证也能知其力道绝无参杂水分。
江归一高昂的头颅上方冒出团浓重白雾,素来平整的西装出现一道褶皱。
闻确抿唇,扬起手臂,落下。
第二下、三下,四下,五下,六下......
他心里默数,怕打断江归一的脊梁,换不同方位来,天然羊绒本就易皱,顷刻之间数道折痕交错。
第十五下,十六下,一声惊雷响,刺白的光划过天穹,雨势渐猛,狂风吹得庭院的桂花树飘摇,没半分蟾宫折桂的雅致,倒显凄零。
而那道黑色的背影矗立不动,谁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闻彻已经闻到空气中的血腥味,莫名想起过去天台的一幕,心中惴惴不安,低声:“二爷。”
一团烟雾散开。
“继续。”
刀光闪了一下又一下,鞭挞声渐渐生出顿滞黏涩,不知何时,那截雪茄掉落在地,空气里的水汽和血腥味一起漫漶。
严家父子没叫停,一报还一报乃是人之常情,况且谁不想挫了平日倨傲狂妄之人的锐气。
闻确不忍偏头,闻彻手抖不止,咬着牙根,继续行刑。
终于第四十下结束,江归一缓缓转身,面容苍白如纸,湿漉鬓发间青筋延至脖颈。
“相信你们会言而有信。这事到此为止,不必再牵扯他人。”
恐怕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严家父子不约而同地想,又感叹此人体格还是那么强悍。
“但严云朝,如果你再敢动她。”江归一眸中迸发狠厉杀戮之意,一字一句地说:“严家不倒,无法解我心头之恨。”
说完丝毫不拖泥带水,大步踏出房间走进雨幕。
双胞胎连忙跟上,一人握刀,一人撑伞。江归一走得非常快,脚下不避水洼,直到接近江家的车,身体前倾,手撑向车门。
“二爷!”
“闭嘴。没死哭什么丧。”
车门砰地声响。
“......”
双胞胎面面相觑时,车窗下降一道缝,男人有气无力扔出两句话。
“刀。”
“闻确进来擦药。”
闻彻下意识问:“为什么不是我?”
“你想我拿刀砍你?”
“......”
闻确推开闻彻,钻进后座,一股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皱巴巴的西装扔在地毯,江归一里面那件黑衬衣湿透了,洇成更深的黑,像刚从墨池里捞出。当褪去最后一层伪装,皮开肉绽的后背暴露,相当瘆人,猩红的血顺背沟没入裤腰,只能从交错的红痕间窥见原本冷白肤色。
闻确打开车上常备的医药箱,江归一嫌弃碘酒的颜色,他用纱布蘸酒精擦拭,这才瞥见男人裤管之下渗出的血已经滴到棕褐色地毯。
那把刀由钢铁制作,整整四十下怎么可能是轻伤。
闻确了解江归一,走那么快是在维持江家颜面,作为领袖决不能倒在敌人面前,而方才那些话也只是想让闻彻不自责。
他不明白为什么江归一总如此倒霉,被母亲厌弃,被父亲忌惮,被兄弟背叛,好不容易复仇了上位了,又爱上一个没心的女人,即便再情深也没有归路。
闻确鼻头发酸,“二爷......”
下一刻,江归一的身体再也扛不住,颓然倾斜,他靠着座椅,抚着腰腹间的幺幺刺青,黑鸦长睫因疼痛止不住战栗。
闻确不知道江归一想什么,就像过去两年无数个静默的瞬间,以及今夜四十下的鞭挞中,江归一的心思隐秘无声。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闻确看着他的表情,不禁红了眼眶。
过了会儿,江归一疲惫闭眼,陷入昏厥前,低声喃喃:“算了......”
这天江归一回去后高烧不退,再次被梦魇缠身,零碎的呓语中只有四字清晰。
幺幺,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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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陈窈也没清净,何商岐比想象得更难缠,并且江归一没撤诉,她不得不前往法庭,当天江归一没来,闻确作为代理人,开庭前说他是来撤诉的,然后给她看了一份电子版的文书。
那是名为“九一科研试验基地建设项目”的文件。页脚编码520页,密密麻麻的字列举条件、概况、范围诸多事项。
依托单位凉川大学,对标国家战略性需求为导向,科技生物医药等重大领域的多领域的实验室体系。包括不限于8个功能研究所,48个创新、创制中心,9个成果转化所,21个科研试验基地,2个产业孵化园,13个运行保障部门。
总投资规模高达300百亿,财政投入40亿,撬动企业和社会资本投入200亿元。
而最大的投资方,九一投资管理有限公司。
陈窈第一反应,这种东西不是有钱就能拿下的,背后肯定批了最高级别的红头文件。
闻确把手中牛皮袋塞到陈窈手里,面无表情地说:“恭喜陈小姐,您现在可以回家了。”
陈窈摸不着头脑,“这是什么?”
“您打开看看不就得了。”
打开牛皮纸袋,一份企业登记证书。
企业名称:九一投资管理有限公司
类型:有限责任公司(自然人独资)
法人代表:江归一
自然人独资,意味百分百控股。
陈窈眼珠转了转,“你别告诉我这家公司的董事是我?”
闻确只想翻白眼,“是,所以那实验室也是您的。”
成立日期在两年前,登记机关是南楚的审批局。那意味,江归一偷拿她身份证注册的。
“我不要。”她把东西无所谓地扔回去,“不过,为什么单独成立公司?”
闻确就知道是这结果,他就没见过如此油盐不进、铁石心肠的人。
“新公司干净!”他没好气地说。
“哦。”陈窈没表情,“没事我走了。”
“二爷受伤了!”
她转身动作一顿,犹豫几秒,慢吞吞地说:“他那体质,只要没死,多吃几碗饭不就好了,大惊小怪。”
“你!”闻确气愤地说:“严云朝个狗日的言而无信,把江家的消息给了山间株式会社,何商岐江颂竹各处使绊子,二爷现在腹
背受敌,陈小姐满意了?”
陈窈不搭理了,头不回地离开法院前往片场。途中何商岐电话询问状况,得知撤诉后,高兴地说那咱们的订婚宴可以提上日程了。她表现出惊喜情绪周旋几句,直切主题。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陈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江归一今天之所以放弃起诉,最重要的原因是山间株式会社有异动,他们好像造了批新型毒品通过一些特定途径运进了凉川,江家的场子最近发现了不少……”
“我觉得这可以作为下册计划。”
“什么意思?”
她微笑,“何大校,如果缴毒以吨计算,捉到潜伏在国内的犯罪团伙,有一等功吗?”
“......那你可以叫我何上将了。”何商岐调侃道:“怎么现在大校夫人满足不了你?”
“什么夫人,我们只是假结婚。”陈窈佯装不知他背地耍的手段,“不过,我最近发现和你一起挺舒心,如果……”
“ 别如果了。我说过,你的任何要求,我何商岐都甘之如饴。”他顿了下,“如果我一直这么听话,你能就这样呆在我身边吗?”
“当然。如果你不强迫我,不骗我。”
何商岐干笑两声,陈窈心里也冷笑两声,又聊了些日常,挂掉电话,开始施行逃跑计划的布局。
她拿出笔记本打开Evolution Market,进入山间株式会社的内置信息系统,登陆这段时间养的海外假账号——科学怪人的形象,已经获粉数万。
追杀的仇陈窈一直惦记到现在,如今终于可以报复了,她飞速敲键盘,发布信息。
Y.【我手上有一批illusion Connoisseur,每当吸食1克,其中就有45毫克的活性成分PB22-5F,可以根据浓度换成illusion Massif,程度安全,可以拿到国外精神药物监督局的毒品授予执照,且规避各种禁令。M】
接着陆续登陆多个海外账号,模仿毒贩的语气在下面回复增加可信度,坐等山间株式会社的人上钩。
做完这些,陈窈问开车的岳山,“还有多久到片场?”
“十分钟。”
她想了想,“你帮我打电话给江颂竹,说我想跟他道歉。如果他有空让他去片场等我。”
“......”岳山从后视镜看她,“为什么不自己说?”
“哦,当然是因为不好意思。这样可信度更高。”
“......”
说完陈窈打开一个自制的模拟声音系统,用虚拟号码拨打甄佩文之前的未知号码。
响了三声才接通。她调整语气,“是我。”
对方沉默须臾,“归一,你找我是......”
陈窈向后仰靠,模仿江归一刻薄的调性,“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愚蠢,找你自然是想通了。”
甄佩文古怪地问:“你不因为陈窈的事恨我了?”
“恨。”陈窈冷哼,表情代入江归一,拿出这段时间练就的台词功底,咬牙切齿地说:“但我现在更恨那该死的女人。”
岳山:“……”
甄佩文:“......为什么?”
“我给她买几个亿的珠宝,费尽心思给她清除障碍,拿出几百亿跟她建废物实验室,她不识好歹就算了还骂我犯贱,无视我的付出,践踏我的真心,背叛我和别的男人结婚,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陈窈,奥斯卡影后非你莫属。
“哦不,”她眼睛兴奋得发亮,语气凶狠戾气浓重,“老子要将她挫骨扬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