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晏初登基, 朝中诸事繁杂,除了要扫除那些牵涉进豫王逼宫逆案中的官员,还有这些年青君在朝野中埋下的暗线需要清洗。在夜以继日地忙了几个月后,那些秘密效忠青君的臣子, 还有那些掌握着盛朝要害部门和职位的重臣, 在他们身边被青君安插下的人手, 也一个个被清理了出来。
一直到七月间,这次清洗才算接近收尾。
赵长起来的时候, 顾凭正翻看着卷册。
他面前的桌子已经被卷册堆满了, 赵长起问:“看到哪里了?”
顾凭:“在看豫王府的。”
放下卷册,顾凭召来亲随, 指着右手边挑出的一摞,道:“将这些卷册发还回去, 让他们重查,批注我已经写在旁边了。”
“是。”
赵长起在躺椅上坐下,向后一靠,叹道:“……豫王自己也没想到吧,他门下隐藏最深,最为他所信重的人, 竟然从一开始就是青君安插进来的。”
方清随, 当初即使是在孟恩一案后,皇帝清查豫王门下臣属的时候, 都没有查出这个人与豫王一系的关系。可见豫王府对他的身份保密之严。
而据这几个月所查,早在青君与豫王结盟时, 青君就给了方清随一瓶蛊毒, 让他下给豫王。那蛊毒能蚕食人的神志,服下之后, 不出三年就会非疯即傻……就算豫王侥幸登上了那个位置,青君也没打算让他坐太久。
当初知道这事时,赵长起就很想去豫王坟头,把这个与虎谋皮,自寻死路的真相跟他说说。
但是考虑到此举太过缺德,他还是忍住了。
顾凭:“你这一趟怎么样?”
之前湘水附近传来消息,有一支像是青君残部的匪类在活动,赵长起立刻带兵赶了过去。
阳光暖融融的,晒得让人有点昏昏欲睡。赵长起眯了眯眼,笑道:“还不错。匪众灭了大半,嗯……放走了一小撮。”
顾凭就明白了,这是要钓鱼。
赵长起:“放走的那些人,我们已经派人盯死了。就看他们跟谁联系,怎么联系,我猜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收网了。”
暖风悠悠,仰望着湛蓝的晴空,赵长起喃喃道:“都夏日了。”
这段日子实在太忙碌,忙得人连时间的流逝也察觉不到。直到现在,松下一口气,才突然意识到这一年居然已经快要过去泰半。
顾凭忽然道:“你等会儿是不是要进宫?”
赵长起点点头:“对啊。”
顾凭:“那帮我跟陈晏带句话,就说今晚我在百泉大街的掩日楼等他。”
送走了赵长起后,顾凭又拿起未批完的卷册。这一看,就看到了落日西沉。
他放下笔:“走吧。”不一会儿,一辆马车驶离了识青园。
熔金色的光芒铺满了天际。尤其是站在掩日楼头,只见金云浩荡,横无际涯,直给人一种荡气回肠之感。
很快,漫天金光散去,黑沉的夜落了下来。
陈晏的马车行到百泉大街,被前方的车流给堵住了。
他出宫乘坐的马车样式极为普通,也并未悬挂什么标识,因此众人从外面看,除了觉得这马车挺宽敞,跟在旁边的护卫也比寻常人有气势一些,别的是看不出什么。
也因此,并无人避让他的马车,陈晏就这么被堵在了道中。
这几日陈晏极为繁忙,坐上马车,他便半眯着眼休息,此时才睁开眼:“怎么回事?”
护卫擦了一把额上的细汗:“人太多了。”
陈晏蹙了蹙眉:“还有多远?”
护卫连忙道:“不远了。”
这里离掩日楼不过数十步,可惜他们的马车被塞住,不然早就到了。
陈晏掀开车帘,向外面瞥了一眼,道:“我自去吧。”
说罢,他直接下了马车。
一个护卫看着陈晏那完全没有任何遮挡的脸,脸色忽然一变,但是还没等他发出声音,陈晏身旁突然传来一声高亢的欢呼:“呀——好俊的郎君!”
随着这一声高呼,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向陈晏望过来。
接着,四周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兴高采烈的呼声,众人竟然朝此处围挤上来!
盯着眼前这一幕,陈晏这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忽略了什么。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今日……”
一个护卫的唇抖了抖,小声道:“今日是花灯节。”
花灯节,历来便是男女交游的节日,赏花赏灯更是赏人。按照旧俗,这一日如果遇到风姿卓绝的人,大家是可以当众拦下他的。若是在平时,陈晏这样走在街上,顶多是偷偷看他的人多一些,但花灯节这天,众人便能直接上前去,想怎么拦就怎么拦,想拦多久就拦多久。反正就是闹得开心么。
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围上来,护卫苦着脸问陈晏:“……该怎么办?”
他没敢叫陛下,被这么多百姓围堵在路中,饶是他跟在陈晏身侧多年,一时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到底该不该亮明陈晏的身份。
陈晏此行本就是微服,他们这些人虽然贴身护卫,但一应防卫布置,自然是远不能与陈晏以帝王之尊出行时相比的。如果亮明一国之君在此,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是任何人都承担不起的。
……但是不亮吧,难道就任由陈晏被人围堵在这里?
想到这儿,他额上的冷汗更多了。
陈晏回到马车,一把拉下帘子。众护卫连忙上去,将马车牢牢卫住。
这下,外面登时响起了一阵阵的不满声。
众人不满着,却不肯散去,而是你一言我一句地劝他再把帘子拉起来。
陈晏寒着一双眸,冷冷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为何之前无人提醒?”
他这段日子忙碌太过,哪里想得起今日刚好是花灯节!
众护卫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自责而又互相谴责地彼此对望了一眼,再看看面前乌泱泱的人群,冷汗涔涔而下。
掩日楼里。
顾凭看着面前的侍卫,缓缓道:“……你说陈晏被人围在道中了?”
侍卫羞愧地点点头。
顾凭:……
他深刻地理解了,什么叫做人这辈子,果然逃不过“报应”二字。
之前的那个花灯节,他为了从郑氏一族的埋伏下带走殷涿,用了个法子,令郑旸被人团团围住。似乎那次也是在百泉大街上,足足将他困了一个多时辰。
……看看,这就轮到陈晏了。
顾凭:“围在哪里了?”
侍卫忙道:“不远。”
他在窗口指给顾凭:“就在那处。”
顾凭望着那一辆被层层叠叠的人群围得动弹不得的马车,从他这个角度看,在黑压压的人潮中,那马车显得格外伶仃,格外弱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想笑。
想了想,顾凭道:“将掩日楼中的乐师找来几人。”
“是。”
“令掩日楼中的灯火熄灭一刻钟,办得到吗?”
那侍卫毫不迟疑地道:“可以。”
顾凭点了点头:“去吧。”
侍卫躬身应是,火速带上几个人下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禀告顾凭,说诸事都办妥了。
大街上,百姓还将陈晏的马车围得水泄不通,那声音也有一浪高过一浪的趋势。
就在这时,前方的掩日楼忽地一暗。
在许多人都疑惑地转过头,朝那里看去时,忽然的,掩日楼中的一个阁间,陡然灯火大作!
那灯火是如此明亮,尤其是在整座高耸的掩日楼都暗得没有一丝光亮的时候,那通明的灯火,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夺目。
嗡嗡的议论声中,有人轻声一嘘:“是什么声音?”
四周渐渐安静下来,这时,众人隐隐听见琴箫声悠扬地飘荡,似乎正是从那个唯一亮起的房间内传出来的。
越来越多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临街的阁间上。
顾凭推开了窗。
他一袭白衣,这么临风站在窗前,唇角含着浅笑,任由夜风轻轻地拂动着那一缕缕垂落的发丝。灯火流明,衬着他那风流得令人恍惚的眉眼,令人群短暂地静了一下。
顾凭瞥向那架马车,他似笑非笑朝陈晏睨了一眼。
下一瞬,人群大声欢呼起来。许多人开始向掩日楼冲去,但他们刚到门口,就发现那里已被数十名高大壮硕的侍卫给堵住了。
又过了没一会儿,整座掩日楼重新亮起来,而那间屋内的灯火则静悄悄地暗了下去。
……等众人转回头,再看向那被他们堵住的马车,却发现车帘卷起,里面的人早就不见了踪影。
……
街上,陈晏戴着一顶纱帽,顾凭走在他身边。脸上带着一个面具。
时不时的,陈晏的目光就会向他脸上扫来,顾凭知道他在看什么,笑道:“这个面具还是当时你给我的,记得么?”
那时候,还是自他被关入秦王府后院两年以来,陈晏第一次允许他自由外出。
在他离开前,陈晏将这个面具扣在了他的脸颊上。
陈晏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又向顾凭脸上的面具看了一眼,薄唇微抿,似是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顾凭弯唇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他们身后传来几句窃窃私语。
一个柔柔的女声:“我这般上前去……”声音微微紧绷,仿佛有些紧张。
另一道清脆些的声音回她:“有何不可?他旁边那位白衣郎君带了面具,他却没带,可见还并未定下婚配。姐姐既然心悦他,上前一问便是。”
在花灯节这日,男女交游是不限的。尤其是未婚的少男少女,若是见到心仪的人,便可大胆上前交谈。而已嫁娶或定下婚约的,则会在脸上带上一个面具,以示区分。
顾凭眨了眨眼。
这是……看上陈晏了?
他慢吞吞地从袖中拿出一个面具。
面具漆黑,上面用细笔蘸取银白的珠粉,一笔笔地绘出虎纹。在灯火下,珠粉莹光流转。他望着陈晏,含笑道:“我找了一本制面具的册子,昨日才终于弄出来。”
陈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顾凭慢慢掀开垂在他面前的帽纱,望着陈晏那深邃如瀚海的眼眸,不自禁的,他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他这个人,走过路过这世上的很多人事,从来就觉得看过了,已然很足够,至于那些是不是他的,他一直都不在意。这是第一次,他有了一种固执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
顿了顿,顾凭很轻地道:“戴上这个面具,你就是我的人了。”
他牵了牵唇,温柔问陈晏:“要不要啊?”
陈晏将手覆在顾凭的手上,慢慢扣住他的手指。闭上眼,他牵着顾凭的手,严丝合缝地将面具扣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他将顾凭的手心摁下来,贴在脸上,滚烫的唇在他掌心一烙。那是一个立誓般的吻。
他轻轻道:“我是你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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