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寻找道里安的第二十天,西尔维第三次遇上了在海边举行祭祀活动的海神教,这一次他找准时机,在教徒们跳海的时候混了进去。
很快,守在附近的救援队开始用捕捞网营救跳海者,西尔维如愿以偿地进了网,同他一起的还有数十名人类,虽然有些人已经奄奄一息,但在救援队的竭力抢救下,无一人死亡——对于海神教教徒来说并不是一个好消息,于是他们和救援队之间爆发了一场小冲突。
不过显然救援队早就熟悉了这一套流程,队伍里有一半的人是警察,他们将闹事者押送回警局,而剩下的一部分人则全部送往救助站。
西尔维好奇地围观了全过程,接着同幸存者们一起被送往了救助站,在那里,志愿者们给所有人配发了毛巾和干燥的新衣服,他们还需要接受反迷信教育,最后登记了个人身份信息后即可离开。
西尔维是在换衣间里换好衣服后从窗口逃走的。
远处半浸泡在海水中的高耸建筑挂满了显示屏,大部分都在播放令人眼花缭乱的广告——这是西尔维最近才学到的新词汇,而其中一栋靠海最近的建筑的显示屏上正闪烁着这样一行字:
欢迎来到“人鱼之城”爱因市。
11.
爱因市是西尔维唯一知道名字的人类城市。
在这里,无论是街边的店铺,还是高耸的大厦,是墙壁上的涂鸦还是电子屏上的画面,人们的衣着,谈论的话题,道路标识,装饰品……到处都充斥着人鱼的元素,虽然大部分都是人类想象中的主观产物,但这座城市的发展明显已经离不开“人鱼”。
西尔维新奇地打量着这座城市,在一家“人鱼主题糖果店”外停下了脚步。透过橱窗,西尔维看见了各种各样的“鱼尾巴”,有大有小,它们都被包裹在彩色塑料纸里,样子漂亮又可爱,被孩子们叫做“糖果”,他们将它送进嘴巴里,露出幸福的笑容。
鉴于之前失败的购餐经验,西尔维对于人类的交易始终保持谨慎态度,他并没有走进那家糖果店,也没有意识到自己长时间站在糖果店门外的古怪行为干扰了店主的生意,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被那些彩色的光芒和孩子们的笑脸吸引。
十几分钟后,糖果店里已空无一人,而西尔维仍站在门外。
又过了几分钟,店主在柜台里冲西尔维招手,示意他进来,西尔维没有动,于是店主抓了一把糖果走出了店门。
那是一位非常和蔼的老妇人,她笑着推了推自己的老花镜,将糖果全部塞进西尔维手里。
“拿着吧,我的孩子,祝你拥有愉快的一天。”
西尔维盯着那把糖果有些不知所措,他最后用几颗珍珠作为报酬,“买”走了那些小东西。
走在路上,他小心地剥开了一枚糖果的包装纸,将那枚粉色的鱼尾巴塞进了嘴巴,甜蜜在味蕾上蔓延,西尔维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想,他要将它们全部留给道里安。
12.
不久之后,西尔维在市中心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在隐蔽的角落里,他将自己的神智散发向来往的行人,借用他们的眼睛寻找道里安。
有时西尔维会发现几名路人准确地将目光投向了自己,但很快他们就将目光收回,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自己的路。
这在其他城市很不常见,人鱼是隐藏自己的好手,在大海中他们凭借着这一点给猎物出其不意的偷袭,西尔维自认为他将气息收敛得很好,但正如显示屏的欢迎语所说的那样,这里是“人鱼之城”。
各种意义上的“人鱼之城”。
就像那几名路人发现了西尔维的踪迹,西尔维同样能感觉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同类气息——并非是真正的人鱼,事实上几乎没有人鱼会像西尔维这样犯傻,频繁地将尾巴转换成双腿。
那是一种更混沌的,隐约的同类气息。
西尔维在刚进入爱因市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当他走上街头,融进人潮里时,他无法像往常那样迅速地分辨出路人的身份,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同类的气息,与西尔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中,几乎有一半的人拥有人鱼的血统。
许久之后道里安教会了西尔维一个词,叫“混血”,可用以形容人鱼和人类生下的后代。
但西尔维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因为人类原本就来自海洋,所有人类都曾是海里的一条鱼,他们和人鱼拥有共同的祖先,只不过后来人类自愿选择放弃海洋,独立于陆地之上。
在脱离了母亲的怀抱后,他们忘却了自然的语言,傲慢和邪恶的种子在他们的身体里扎根,最终战争,疾病,痛苦和死亡的藤蔓孕育而出,在这片大陆上肆意蔓延。
母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祂在召唤曾经的孩子回归怀抱,于是在三百年前的某一天,深海之门被悄然打开,人鱼为了回应大海的呼唤离开了远古的栖息地,来到了靠近大陆的浅海。
每条人鱼都知道自己的使命——将曾经的兄弟姐妹带回大海。
是的,人鱼与人类的接触比后者想象中的要早得多,但其实人鱼并不需要做什么,大海的印记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基因,他们的身体只要进入大海,干净的灵魂自然能听到母亲的召唤。
至于那些混血,他们是命运意外降落的果实,当爱情砸中了一条人鱼和一名人类,慈悲的造物主怜悯他们,允许他们在世界上留下相爱的宝贵凭证,于是混血诞生了。
他们的血脉一代一代延续下去,就这样,在数百数千年后的某一天,人类最终会被完全同化,回归到大海中去。
当然,即便没有人鱼的出现,人类的最终归宿仍旧是海洋,人鱼只是加速了这道进程,帮助自然完成自我净化和重启。
不要问为什么人鱼不把这一切直接告诉人类,其实他们尝试过,在很早以前,但最终那些启示在流传中变成了某种控制人心的“教派”,成为了少数人类敛财的卑劣手段。
短短数秒内,西尔维的大脑接收着来自几千人的视觉信息——他“走进”了一家玩具店,看见了热情的店员和孩子们的笑脸;他“路过”了教堂外,看见了慷慨激昂的布道者和很快将他们赶走的巡警;他“站在”水族馆里,看见了玻璃箱里色彩斑斓的热带鱼和表情惊叹的游客……
突然,西尔维的视野里闯进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那人有着古怪的气质,以及一双金鱼似的鼓胀外突的黑眼睛。
西尔维记得他,在曾经的费迪南海洋研究所,他叫艾德。
13.
西尔维来到水族馆找到艾德时,后者一点也不意外,他确认了终端上的时间,和同事交接了工作后,带着西尔维来到附近一家安静的小餐馆里吃饭。
“我是这里的常客,这里的生鱼片很新鲜。”艾德向服务员要了两杯水,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朝水里加了点盐,将其中一杯推给了西尔维,“跟我说说吧,后来发生了什么?你情愿放弃双腿来到岸上,一定经历了相当糟糕的事情,是关于道里安吗?”
在人鱼的世界里,并没有“熟人”和“陌生人”的说法,所有人鱼都是亲属,察觉到同类的痛苦并主动施以援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即便从人类角度来看,西尔维和艾德甚至算不上认识。
因此西尔维向艾德诉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我们吵架了,道里安很生气,他揍了我,用一块石头。”西尔维展示了额头上早就消失不见的伤口,语气里满是委屈,“而现在,我完全感应不到他的呼唤了,我很害怕……”
西尔维不愿意说出具体的恐惧事项,仿佛只要他闭口不言,那些坏事就不会发生。
艾德理解他的恐惧,但不认同他的悲观:“首先我不认为道里安存在生命危险,如你所说,他是被直升机带走的,那他很有可能重新落在了马格门迪,他的继父手里,毕竟他们亲眼目睹了你们的亲密,我猜测他会被军方关起来审讯,他也许遭遇了一些事。”
就在两人说话时,餐馆墙壁上的小显示屏开始播放新闻,马格门迪的身影出现在画面里,他在向媒体介绍自己的团队对于人鱼实验体的研究成果,他表示虽然费迪南海洋研究所遭到了破坏,但所有数据都保存完好,他已经同罗伯特医生开启了新的实验项目。
西尔维在看见马格门迪的面孔时立刻进入了全身紧绷的应激状态,如果他此刻是人鱼的形态,恐怕早就竖起了自己的触手和鳍。
“放轻松,他还活着在某种程度上算是个好消息,如果军方在审问道里安,马格门迪必定不会缺席,我们可以通过他来定位道里安。”艾德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我的朋友在管理局工作,他有渠道能打听到一些事,可以帮你的忙。”
西尔维望着对面的艾德,真诚地说:“谢谢,我欠你两个人情。”
“‘人情’?看样子你已经学会了不少人类文化。”艾德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不是很明显的笑容。
人鱼从不对族人说谢谢,因为所有人鱼拥有集体意识,总能感应到同伴的情绪,他们共享快乐和痛苦,因此乐于分享和帮助。
艾德这句夸奖中带着少许调侃意味,西尔维知道他没有恶意,西尔维曾经非常瞧不上人类文化的确是事实。
“这是为了道里安。比起大海,他更喜欢人类社会。”西尔维低下头,他面前的桌子上摆满了美味的食物,但他的大脑又开始回忆起他和道里安分离那天的场景,他感到自己的胃部抽搐起来,完全丧失了食欲。
“我赞同你的做法,他以人类的身份长大,自然会以人类的认知看待问题,不过这同样是他的优点。”艾德一边享用自己的食物一边随意地说,“其实我非常喜欢道里安,他只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所有接触过道里安的海洋生物都爱他,在你之前他的研究对象是一条变异天使鱼,她时常跟我谈论道里安。”
西尔维冲他龇起牙齿:“我讨厌你们!”
艾德愉快地耸了耸肩:“和道里安深入接触过的生物都会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因为他有非常坚硬的内核,纯白色的,像珍珠,他会悉心照顾每条小鱼。”
艾德并非在故意激怒西尔维,他只是在客观地陈述自己对于道里安的看法。
“他善良,坚定,有同理心,永远会对弱者伸出援手。当然,他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无法站在中线上同时拉住两边的人,但是在他做出选择之前,你需要给他更多的时间,他是道里安,他会做到的。”
14.
第二天,西尔维跟着艾德见到了一对中年夫妇,安德烈和苏珊,艾德说他们同样有人鱼的血统。
“我们会帮你打听到马格门迪的下落,祝你和你的伴侣一切顺利。”安德烈和苏珊挽着手面对着西尔维,有些欲言又止。
“谢谢。”西尔维感知着他们的复杂情绪,问,“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请不要客气。”
于是安德烈和苏珊带他去见了他们三岁的女儿露西,一个先天器官发育不良的畸形儿,终身只能躺在医院里靠机器维持生命。
“这是隐形辐射候群症所导致的,医生说露西甚至可能活不到5岁,但如果她能回到大海……”
苏珊悲伤地抚摸着女儿的脸,接着她抬头看向西尔维,眼神里充满了向往和希冀。
几天后,西尔维离开了爱因市,他将前往大海,去往另一座城市,不过在那之前,会有一个幼小的生命与他同行。
15.
寻找道里安的第三十三天,按照安德烈给出的信息,西尔维前往了又一座城市,据说马格门迪曾在这里停留了半月之久,这很不寻常。
心脏在胸腔里激动地战栗,西尔维呼唤着道里安的名字,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赶完了两天的路程,但一点儿也不觉得疲惫,光是想到“道里安”这三个字就令西尔维的内心充满了力量。
艾德给了西尔维防水的背包,里头装着西尔维的衣服以及一把糖果。
好消息是,衣服仍旧是干燥的,坏消息是,糖果融化了,黏糊糊地弄脏了他的上衣。
西尔维并不心疼衣服,他心疼那把糖果,他想同道里安分享这些可爱的鱼尾巴和它们的甜蜜,可它们几乎全部融成了一团,黏在衣服的袖子上很难清理掉。
幸运的是,西尔维最终在自己的背包里找到了一颗没有被融化的糖果,那是一枚粉色的鱼尾巴。
揣着最后一枚糖果,西尔维走上城市的街道,他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开始“审视”整座城市。
此时,一名瘦小的男人走出了对面的咖啡店,和对待所有经过的行人一样,西尔维的眼睛跟随着他,他们进入了一家疗养院,换上白色制服,戴好帽子和口罩,接着和同事交接,穿过数道走廊后,进入了一间病房。
视野里,西尔维看见了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高挑背影正站在窗边,在听见门口的动静后,他缓缓转身,回头,露出了英俊的面孔,以及一双如大海般沉郁的灰蓝色眼睛。
失效的止疼药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