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阿姨,怎么还在打扫?”周怀瑾把外套搭在臂弯,锁上办公室,“说多少次了,早晨扫嘛,你都那么大年纪了,这么晚回去多不安全?”
桑老太拧着抹布上的水,慈祥地冲他笑:“周大哥,怎么连奶奶都要唠叨?”
周怀瑾叫她阿姨,然而阿姨自行长了个辈分,自称奶奶——她对谁都自称奶奶,不管对方多大年纪。
周怀瑾无奈:“还要擦多久?”
“把陆总办公室的桌子擦干净就好了。”
“他的桌子不用总擦,”周怀瑾靠在楼道口等她,—边说,一边拿出手机,刷开新闻网页,“他自己每天在桌子上滚来滚去,袖子都把灰抹干净了。”
五分钟以后,桑老太把最后一间办公室打扫干净,换下工作服,让周怀瑾开车送她回家。
一直等到看着老太太上楼开灯,推开阳台窗户探出头,周怀瑾才重新踩油门打火。
桑老太从楼上朝他喊:“明早奶奶炸面食,你要吃什么?”
周怀瑾不跟她客气,拉下车窗回道:“糖油饼!”
桑老太笑了起来:“油饼还要吃糖的,跟小孩子一样哦。”
周怀瑾冲她挥挥手,缓缓地把车开走了。
桑老太不愿意早回家,周怀瑾明白,他也不愿意早回家——陆嘉每天下班后去拳馆,卫卫被费渡逼着去念书了,据说课业很忙,这个时间大概还在图书馆赶作业,费渡……费渡好一点儿,骆闻舟收留了他,骆闻舟值班不在,他还得肩负伺候两只猫的重任,也算有事干。
费渡是个非常安静的人,周怀瑾曾经一度不能理解,他以前怎么会耐着性子和张东来他们鬼混在一起,以费渡的心机,即便是有心想接近张东来,也实在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
后来他懂了,他们都不愿意回家。
他们是一群很难融入人群的人,白天各自忙碌,还有种世界与我同在的错觉,晚上独自回家,就又被打回原型。
周怀瑾打开车载广播,两侧的霓虹穿过车窗,广播里在放一条治疗尿频的假药广告,他往住处走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了,宽阔的道路人烟稀少,让人有种独自穿越时空的错觉,—不小心就超了速。
絮絮叨叨的导航立刻发话训斥:“您已超速!”
周怀瑾的脚踩在油门上没放下来:“知道了。”
导航:“您已超速。”
周怀瑾煞有介事地跟它一问一答:“你看路上没人嘛,也没有摄像头,我又没超多少。”
“您已超速。”
“好了好了,听你的,我说你们做导航的,胆子都这么小吗?”
“车道偏移——”
“哎,知道了,”周怀瑾微微打了—下方向盘,“大哥老了,眼神不好了,有的人四十来岁就眼花了,你知道吗?”
导航短暂地安静下来。
周怀瑾看着前方的路,成排的路灯打在他瞳孔里,倒映出细微的光圈,他略薄的嘴角似乎浮起—层浅浅的笑意,在空无一人的轿车里,自言自语说:“要是费渡在这儿,他肯定会故作惊讶地问我,‘什么时候帅和老变成同义词了’——你就不会,讨人喜欢这点,你从小就不能跟你的朋友近朱者赤,没办法。”
“别人自称老的时候,就是想让你说‘哪有’啊,熊孩子。”
这时,一通电话忽然打了过来,周怀瑾正好经过一个十字路口,他在空无一人的路口停下来等红灯,顺手接了电话:“老陆。”
陆嘉那边的背景音相当混乱,周怀瑾接起来的时候,还能听见他那边有尖叫声,接着有人长长地嘘了一声,电话那头才安静下来,陆嘉干咳—声:“周大哥,没睡呢吧?晚上有安排吗?”
“什么安排,”周怀瑾说,“你跑得倒快,我才刚下班。”
陆嘉那边又爆发出一阵小小的欢呼,再次被嘘声压下去,陆嘉贱兮兮地说:“那太好了,过来找我玩,我在拳馆这边,你知道地址,来了有惊喜。”
周怀瑾在国外长大,年轻时候也是个荒唐的少爷,失笑说:“你跟谁玩真心话大冒险呢吧?”
电话里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听着七嘴八舌的,看来人还不少,周怀瑾有点无奈——果然被他猜中了,陆嘉这货,一把年纪了,一点正经都没有。
“你们别笑,”陆嘉在那边不知训了谁一句,接着又说,“老周,你可一定得来,要不然今天这帮小崽子要骑到我头上了!”
红灯尽忠职守地在约定的时间跳了绿,周怀瑾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挂断电话,掉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陆嘉白天给费渡打工,晚上去拳馆当教练,拳馆是陆嘉自己投资开的,白天请了几个职业教练收学生上课,晚上他下班就自己回去教,拳馆二楼的卧室就是陆嘉的“家”,周怀瑾去过几次,算是轻车熟路。
往常这个时间,拳馆已经关门了,今天倒是灯火通明,门口还有几辆汽车和机车,周怀瑾一进门吓了一跳,只见拳馆里到处挂着彩带和彩球,装饰得跟圣诞节的马戏团似的,一股奶油和香槟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十几个年轻人齐刷刷地把目光投向他,有男孩也有女孩,一起对着周总熨帖考究的三件套尖叫。
周怀瑾一头雾水:什么毛病,这拳馆是教狮吼功的吗?
陆嘉拿不锈钢勺子敲旁边铁制的健身器材,铛铛作响声中,他大声说:“帅不帅?帅不帅?你们就说,这个帅不帅?正宗常春藤学校毕业,海归精英,什么叫气质?这就叫气质——服不服,我赢没嬴?”
几个女孩嗷嗷地应和。
陆嘉豪气冲天:“都给我喝!”
周怀瑾看着这帮群魔乱舞的小青年,太阳穴直跳,后悔得恨不能掉头就走, 被陆嘉一把勾住脖子拖了进去。
原来是拳馆的几个小孩参加业余组比赛拿了奖,又正好有人过生日,陆嘉不嫌他们吵,把拳馆场地腾出来给一帮年轻人玩,玩到半夜,都疯了,不知道是哪个不靠谱的提出来,让他们一人叫个朋友过来,谁叫来的人颜值高谁贏,输了的喝酒。
周怀瑾跟他们有代沟,好脾气地任凭几个年轻人七嘴八舌地查了一通户口,就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了。毕竟是累了一天了,此时他端着杯香槟,在吵闹的人声和音乐声里有点犯困,撑着头,疲倦地发呆。
忽然,一个杯子靠过来,在他的杯口碰了一下,来人说:“我干杯,你随意。”
周怀瑾笑了:“要脸吗,拿可乐跟我干杯?”
陆嘉推了推他,让周怀瑾让出了足够两个人的位置,才晃晃悠悠地坐下:“酒和可乐不都是为了助兴吗?效果既然—样,你管它什么实质呢。”
周怀瑾开玩笑说:“下次这种场合,你应该打电话叫费总过来,叫我有风险,叫他来,保证你下半辈子都赢家通吃。”
“我不想活了吗?” 陆嘉扑棱了一下脑袋,“现在的小孩就喜欢你这样的——哎,哥,那边那小女孩,看见了吗?愉偷摸摸冲你笑的那个。”
周怀瑾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个挽着长发的小姑娘正打量着他,并没有偷偷摸摸,和他眼神一碰,立刻大方方地露出—个带小虎牙的笑容,可爱得有点甜。
陆嘉:“刚才跟我打听你半天,我看她对你很有意思。”
周怀瑾:“滚蛋,去你的。”
“那女孩不错,在我这儿学了三年了,”陆嘉眉飞色舞地说,“自由搏击女子组105磅级冠军,外面那些小流氓,她一个人揍四五个不算事,正配你这种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
周怀瑾一口香槟呛了出去。
陆嘉嘿嘿地笑了起来:“话说回来,老男人,你—把年纪了,有几段婚史?”
周怀瑾一耸肩:“没有。”
陆嘉“哇”了—声:“你是当钻石王老五有瘾,还是有别的毛病?”
“别的毛病,”周怀瑾扯起嘴角一笑,“被迫害妄想症。”
陆嘉一愣,忽然不吭声了。
周怀瑾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脸问他:“叫谁老男人呢?你能比我年轻几岁?”
“我是一条比你年轻少许的光棍,”陆嘉说,“不过你是王老五,我是死胖子。我也是被迫害妄想症——真巧,咱俩病友。”
四下热闹非凡,两个奔四张的男人并排坐在一角,交流病史。
周怀瑾杯口一偏,在陆嘉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听起来你比较惨,不过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我相信你。干了,病友。”
陆嘉:“谢了,病友。”
喝了酒,后半夜谁也没法开车回家,只好在拳馆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周怀瑾是个讲究人,万万不肯委身沙发,陆嘉只好带着他上楼找床睡,哈欠连天的周怀瑾在看清了陆嘉狗窝的瞬间,就不困了。
“我的天,”周怀瑾目瞪口呆,“老陆,你这……你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陆嘉是表里如—的不修边幅,整个二楼在他的祸害下,简直没地方下脚。
周怀瑾:“你每天睡哪儿?”
陆嘉叼着根吸管,指了指堆满杂物的床:“把东西扒拉开,扔地上。”
周怀瑾长长地叹了口气,把外套往陆嘉身上一扔,动手替他收拾:“你这屋,阿嚏——呼吸道敏感的进来都能引发鼻炎……呸,哪来这么多灰……”
陆嘉大猩猩似的倚着门框,蹲在门口,一声不吭地挨训。
“楼下学生上来看见不笑话你吗?”周怀瑾一边说,一边从床头揪出一串不成双的袜子,他最近又焗了头发,黑发如墨迹似的,眉目间挥之不去的阴郁气质在外人看来有些冷淡——想来也是,他从小就是个有一肚子难言之隐的豪门公子,理所当然是高傲而敏感的,如果不是朝夕相处,大概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他挽着高定衬衫袖子,骂骂咧咧的样子。
“拿穿过的袜子当枕头,我真服了。”周怀瑾憋了半晌,到底没有说出一句粗话来,“不像话!太不像话了你知道吗?”
“知道了,”陆嘉从善如流地承认了错误,“哥。”
背对着他的周怀瑾周身一震。
刹那间,空气好像不再流动,浮动的尘埃在灯光下漫步漂移,楼下的熊孩子们精力旺盛,还有依稀的笑闹声传来……
周怀瑾缓缓地回头,看了陆嘉一眼,良久,他平整的肩膀垮塌下去,声音沙哑地应了一声:“嗯。”
“别在那儿游手好闲,过来帮忙。”
“那我干什么?”
“打盆水洗抹布!”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