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岁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绮丽绚烂的落日奇景似乎仍旧停留在天边,少有人踏足的垃圾星却有媲美热门旅游星的壮丽景色,只是生活在那上面的人汲汲营营,过客匆匆,几乎无人欣赏。
他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
人类有句话叫做“近乡情怯”,他觉得说的很好。
格剌西亚死后,根据步鸥统计出来的有异常量据波动的小世界一共四百一十六个,从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如今的平静漠然,姜岁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情绪变化其实也很大。
如果将这场穿梭时空的旅行当做一场从黑盒子里抽奖的游戏,盒子里一共四百一十六个球,只有一个红色的球,第四百一十六次才抽到红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大概也算是和第一次就抽到红球的同等幸运。
姜岁进入这个小世界前,步鸥头天晚上没睡着,她非常担心姜岁会出什么问题,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世界,如果没有在这个小世界里找到格剌西亚,那么就可以确认格剌西亚的死亡,人失去了希望会发疯,神呢?
步鸥不知道。
但她知道自己的劝阻是没有用的,姜岁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自己的决定。
步鸥在办公室里坐立难安—一她估计这时候姜岁应该已经从小世界脱离了,但她竟然有些害怕去知道那个最终的答案。
虽然一直看格剌西亚不顺眼,但她并不希望格剌西亚就此消失在广袤的宇宙之间。
忽然门被扣响,步鸥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当然,她的本体只是一个布偶,就算心真的从嗓子眼里掉出来,捡起来装回去就可以了,除了画面略有些惊悚之外,不会有任何影响。
步鸥深吸了口气,上前一脸凝重的打开了门,不出意外,门外的人是姜岁。
主城已经是冬天,外面很冷,姜岁身上裹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戴着柔软的灰色羊绒围巾,不知道是冷风吹的还是别的步鸥不太愿意去想的原因,脸色有些苍白。
“……”步鸥心里的巨石轰然落地,把她的心砸了个稀巴烂。
她小心翼翼的说:“您还好吗?”
“还好。”姜岁语气倒是很冷静,反而有些关心她:“你生病了?脸色不太好?”
步鸥:“啊,最近降温厉害有点感冒,没事。”顿了顿,又说:“我知道您现在很难过,但请您节哀,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您要是喜欢狗的话,我可以让人仔细挑选,德牧边牧杜宾柯基金毛阿拉斯加……什么品种都可以!”
姜岁似乎来了点兴趣:“你觉得格剌西亚比较像是什么品种的狗?”
步鸥认真想了想,结合格剌西亚最初始的拟态,道:“杜宾?”
“是有点像。”姜岁说:“养狗的事情可以之后再说,现在可以让我进去吗?外面有点冷,我没什么,但是他——”
姜岁说着把自己的大衣拉开,露出他一直抱在怀里的东西,“可能会被冻死。”
步鸥呆呆的低下头,跟一双璀璨若红宝石的眼睛对上,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个月的婴儿趴在姜岁怀里,正直勾勾的盯着她。
步鸥:“?”
步鸥:“!?”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在床下。”姜岁脱去大衣,言简意赅的解释:“他跟着我一起脱离世界,本来应该在床上,但大概是被我不小心踹下去了……请你不要这样玩儿他,他现在很脆弱,容易玩儿死。”
步鸥闻言连忙缩回手,假装自己刚刚并没有倒拎着小婴儿的腿玩儿。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小?”步鸥趴在沙发边上,看着一脸冷漠的小婴儿,真神奇,竟然能在婴儿的脸上看见“冷漠”这么成人化的表情。
“他太虚弱,只能维持这样脆弱的拟态。”姜岁喝了口热腾腾的红茶,顿了顿,道:“他要是继续留在小世界里,应该会恢复的更好。”
但是因为感应到了他的存在,哪怕是以现在这样随随便便就能掐死的虚弱拟态,也要跟着姜岁出来。
步鸥:“那他现在有以前的记忆吗?”
姜岁倒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他活了太长时间,对记忆这种东西反倒看的不是很重要,毕竟最后都是会忘记的,道:“不太清楚。”
“喂。”步鸥戳了戳小婴儿胖嘟嘟的脸蛋,“叫姐姐。”
小婴儿面无表情的对她吐了个口水泡泡。
姜岁道:“如果他有记忆,不可能叫你姐姐,如果他没有记忆,现在也只是一个幼崽,还没有发育完全,也不可能叫你姐姐。”
步鸥兴致勃勃:“要是没有记忆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告诉他我是他亲姐姐,让他以后见了我就得毕恭毕敬的问好,要是敢给我摆臭脸,阴阳怪气……”
姜岁:“假如他将来智商正常,就不会相信你拙劣的谎言,因为显而易见,布娃娃和小狗崽完全不是同一个物种……抱歉,你甚至不是生物。”
步鸥:“……”
姜岁放下茶杯,“其实我来找你,是有事找你帮忙。”
“您说。”
姜岁迟疑道:“我养过狗的幼崽,但没有养过人的幼崽,他是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养死?”
这倒是个问题。
步鸥摸摸下巴:“那确实,这么小的孩子应该还要吃奶,免疫力也低,容易生病……”
姜岁微微睁大眼睛:“吃奶?”
“对啊。”步鸥道:“这么小的孩子,肯定还在吃奶啊。”
姜岁:“……”
“我刚找到他的时候,他一直哭,我猜他饿了,就给他喂了点辣椒酱兑水……原来他不能吃这种东西吗?”
步鸥声音都发抖了:“你说、什么?辣椒酱、兑水?!”
姜岁:“我那套公寓里没什么吃的东西,那瓶辣酱还是很久以前格剌西亚买的。”
步鸥:“……那肯定早就已经过期了吧!!”
她火急火燎的把小婴儿塞进姜岁怀里:“走走走,赶紧走。”
“去哪儿?”
步鸥崩溃:“当然是去医院啊!我就说他怎么满脸通红,原来是被辣的!”
到了医院,做了检查。
小婴儿除了被辣的嗓子有点肿外,没什么问题,可见格剌西亚现在虽然是个脆皮,但还是比普通的人类婴儿要抗造的多。
步鸥站在走廊上挨医生的训,姜岁则岁月静好的靠在旁边假装事不关己。
送走气愤不已的医生,步鸥心力交瘁:“要不你还是考虑把孩子送去福利院吧?养狗和养小孩儿完全不一样,格剌西亚以前连你做的狗饭都不吃。”
虽然姜岁认为步鸥这么贬低他的厨艺有些过分,但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主城的各种福利措施都很好,管理局每年都会给福利院拨款,那里孩子的待遇很不错,还有专业人士照顾,总比留在姜岁这个半吊子手里被喂死的好。
于是姜岁装作好心路人把小婴儿送去了福利院,结果没两天福利院就给姜岁打电话,说他们养不了这孩子——
“……你说他会在半夜里变成一条黑色的狗到处咬别的小朋友?”姜岁坐在院长的办公室,一脸惊讶:“这么神奇?”
“起初我还以为这是个玩笑,但换了好几个护工照顾他,都这么说。”院长凝重的道:“更奇怪的是,监控里看不见这条所谓的黑狗,我甚至怀疑是不是闹鬼了。”
姜岁轻咳一声,道:“有人受伤吗?”
“那倒是没有,只是引起了一些混乱。”院长叹口气,“我们分析他可能是不想待在这里,姜先生,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收养他?”
他没觉得孩子真会变成狗,只觉得“狗”是一个形容词,大概是那个小孩子有什么特殊的疾病。
姜岁:“不太方便。”
“请问您有什么难处吗?可以提出来我们一起解决嘛。”院长鼓励道:“主要是他好像将您当做了父亲,只对您的气息有反应,继续留在我们这里对他的成长其实很不利。”
对着院长温和的眼神,姜岁说:“我做的饭狗都不吃,留在你们这里是对他的成长不利,跟着我的话,可能就没有成长的余地了。”
院长:“。”
姜岁还是又把格剌西亚接了回来。
他之所以有如此信心,全因步鸥自掏腰包请了个保姆,专门带孩子,姜岁大多数时候只需要在旁边看着——要是超过一小时没有看见姜岁,格剌西亚就会哇哇大哭,吵到隔壁一度以为他虐待小孩,每当这时,姜岁就觉得完全没必要辛辛苦苦的跑那么多个世界把这个狗东西找回来。
不过格剌西亚到底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幼崽,成长速度很快,心智也要成熟的多,保姆坚定的认为格剌西亚是一个举世难见的天才,应该将他送去科学院造福整个主城,因为她从来没有见到谁家孩子一岁的时候就能跟大人无障碍沟通。
对此姜岁不知道该怎么跟保姆解释,只好让她这么误会下去。
虽然保姆照顾的很好,但在格剌西亚有了一定的自理能力后姜岁就没有再继续雇佣保姆,连格剌西亚说话的事情他都解释不清,更别说现在格剌西亚几乎一天一个样子,每天姜岁睁开眼睛,都会觉得他好像又长大了一些。
成长这个人类需要十几年来完成的过程,格剌西亚只花了大概两年时间不到。
姜岁最近喜欢上了睡觉的感觉,虽然作为神明他是不需要休息的,但在查找格剌西亚的过程中他几乎在连轴转,片刻的喘息时间都没有,当心底紧绷的那根弦骤然松缓,姜岁染上了人类的恶习-懒惰,他可以在床上躺一整天什么都不干,对此步鸥颇有怨言,但姜岁毫不在意。
这天姜岁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感觉自己被人抱在怀里,他觉得有点热,伸手推了推,没有推动,姜岁这才迟缓的想,格剌西亚会不会又长大了一点。
于是他爬起来,转身看,果然,躺在床上的少年黑发乱糟糟,仍旧闭着眼睛,五官线条锋锐的好似刀锋,没有丝毫柔和的意味,这还是他睡觉时比较放松的状态,如果那双赤瞳睁开,会更显凌厉。
他现在这个这样子,看上去得有十七八岁了,格剌西亚很喜欢装嫩,他大概会将外貌定格于此,不会再长,他总觉得自己长得嫩点在做过分的事时姜岁会不忍心罚他……虽然姜岁不肯承认,但确实是行之有效的。
“在看什么?”格剌西亚伸出手,又将姜岁拉了回去,团吧团吧抱进怀里,仍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很困倦的模样,道:“好困,再睡会儿。”
姜岁:“在想照顾你的保姆阿姨看见你会不会吓疯。”
格剌西亚轻笑一声:“我还能变回那个小小的样子,不过要劳烦你帮我换尿不湿,你要看吗?”
“……”姜岁说:“不用了,如果有机会再见到她,我会告诉她我已经将小黑上交给主城为全体人类做贡献了。”
格剌西亚掀开眼皮,露出暗红色的兽瞳,懒散道:“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个人类了。”
姜岁:“如果是在以前,这对我来说是夸奖,但现在,我不这样认为了。”
“假设我是个人类,那也是个贫穷的人类,你的奶粉钱和尿不湿钱全都是步鸥给的,你看你什么时候还她?”
格剌西亚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个小婴儿,什么都听不懂。
“正好,你已经长大了,可以出去赚钱补贴家用了。”姜岁继续说:“我除了这套房子一无所有,这个月的水电费走的也是步鸥的账。”
“……”格剌西亚说:“早知道把神格留给你你会过的这么狼狈,就不留给你了。”
姜岁点点头:“确实有欠考虑。”
“……我胡说的你也信。”格剌西亚蹭了蹭姜岁的脖颈,亲他白皙透粉的耳垂,“要吃早餐吗?”
姜岁纠正:“是午餐。”
现在已经是下午一点了。
格剌西亚起床,随便套了条裤子,裸着精壮的上半身进了厨房,他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很认真,姜岁就坐在窗边晒太阳,偶尔侧眸看看厨房,淡淡的日光落进这间不算很大的公寓,一切都是明亮而温柔的。
吃过午饭,姜岁带格剌西亚出门去时空管理局,找步鸥给安排工作。
步鸥:“他之前的岗位已经让人顶替了,要是进来的话得从基层做起,不然别人会觉得他是走后门的关系户。”
姜岁道:“可他本来就是走后门的关系户。”
“……”步鸥一时间竟然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说,工作是搞定了,都说有熟人好办事,格剌西亚第二天就去上班了,他很不可置信:“我以为经历了那些事情后你应该跟我腻在一起很久很久。”
姜岁:“然后我们一起喝西北风么?认真工作,别给你姐姐丢人。”
说完就关上了门,格剌西亚看着门板,陷入了沉思。
步鸥是他姐姐,那他跟姜岁不就差辈分了?
于是当天晚上他尝试在床上喊姜岁爸爸。
姜岁差点一口气没有上来。
格剌西亚咬着他的耳朵说:“不是你说的步鸥是我姐姐?你是步鸥的创造者,以人类的关系来看,你就是她的父亲,那我叫你爸爸有什么不对?”
说着他又想起什么,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道:“对了,你从福利院收养了我,我们确实有父子关系。”
姜岁打了个响指,那张纸在格剌西亚的手里凭空燃烧,转瞬之间就化为了灰烬。
“你不是说你不会轻易动用神力?”格剌西亚闷闷的笑。
姜岁道:“我只是不想引起一些没必要的蝴蝶效应,不过我觉得,我只是烧了张没有意义的纸,不会引起任何变动。”
“怎么能是没有意义。”格剌西亚说:“很有纪念意义。”
姜岁捂住他的嘴警告:“你要是再说,就去书房睡。”
格剌西亚果然闭嘴,然后很认真的开始做别的事,虽然姜岁是神,但这副躯壳只是他的拟态,并非本体,是经不住格剌西亚胡搞的,很快就疲惫的睡了过去。
这场无梦的睡眠并没有持续多久,姜岁醒来的时候,感觉略有些颠簸,睁开眼睛就看见格剌西亚的下颌——格剌西亚在抱着他走路。
“去哪儿?”姜岁将头埋在他颈窝问。
“看日出。”格剌西亚道:“今天是神诞日,你不记得了?”
神诞日是主城人类过的一个节日,据说那一天是神明诞生之日——至于神究竟诞生于哪一日,姜岁自己都不清楚,但每年这个时候,主城都会很热闹,人类会大张旗鼓的给神“过生日”。
姜岁说:“这么早,大家都还没起床,想要去凑热闹的话得晚上,他们会聚在广场上做些奇怪的我看不懂的祭祀仪式。”
“那些热闹你不是已经看过了么?”格剌西亚抱着他继续往前,“我当然想要带你看些不一样的东西。”
他们已经到了神殿,整个主城最高的地方,格剌西亚在最后一个窗户前停下,自己翻上去,又拉姜岁,两人在窗台边坐下,有些冷的风吹过来,姜岁不由得眯起眼睛,而后就见一缕刺眼的日光骤然冲破云层,洞穿黑翳,整座城市开始慢慢苏醒。
太阳缓缓从云层后露出,朝霞绚烂无比,斑斓的光点染姜岁眉眼,格剌西亚摸了摸他的脸颊,道:“我们来一个生日旅行怎么样?”
姜岁:“你明天还得上班。”
“……”格剌西亚无奈的说:“那就明天上班前回来,我会准时去打卡的——你可以问步鸥我的打卡记录。”
话音刚落,他已经变作了漆黑的巨兽,不过只是塞满了整个窗台,还没有到遮天蔽日的地步,他温驯的用吻部去蹭了蹭姜岁的手背,姜岁便坐到他背上,巨兽猛地展开双翼,从窗台飞起,朝遥远的、晕染着霞光的天际而去。
这一瞬,姜岁忽然想到在上一个世界里,最后看见的那只从高塔之上展翼的飞鸟,它在日落时分出发,由光明飞向黑暗,也许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也许会从空中坠落,也许会死在某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可它绝不会后悔。
姜岁闭上眼睛,垂头用脸颊贴着格剌西亚的脖颈,他没有问要去哪里,也不在乎目的地,和他的小狗一起旅行,去哪里都可以。
如果将神的责任比作一座巨大的囚笼,那么三千世界的运转就是束缚他的千万枷锁,芸芸众生是他永不能推卸的重担。
但此刻他就如一只飞鸟,被一只勇敢却愚笨的小狗搭救,他们沿着晨曦,循着霞光,顺着和风,逃出笼中。
这一刻,他得到了永恒的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