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赤道附近,北纬5°和南纬5°之间,有一片无风带。
那里终年被暴烈的日光直射,气流上升,没有风压,就连洋流都懒散如同死海。在遥远的大航海时代,船只一旦陷于这里就没有办法离开,只能祈求季风的到来,或是等待漫长的死亡。
或许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困死在这样的无风带里吧。
沈风来这么想道。
*
“沈少。”身边有人轻轻贴近,递上了一根烟。
沈风来愣了一下,把视线从窗外转回室内。香水的味道与淡淡的酒精混杂在一起,音乐嘈杂,灯光并不算多么明亮,却依然能感觉到周围有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的身上。
沈风来坐在沙发上没有动,语气平静地说了一句:“我不抽烟。”
“听见没,沈少不抽烟。”对面坐着的男人闻言笑了笑,叼着烟指了指坐在沈风来身边的年轻男人,“沈少心情不好,我特意把你介绍给他,是要你陪沈少聊聊高雅艺术。不是艺术学院的才子吗?这么不会讨人喜欢。”
沈风来看了说话的人一眼,没有说话。
对方叫何子荣,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二代,出了名的会玩。
这一年,沈风来刚刚告别了宁静的佛根湖,只身一人回到北京。算上辗转各国治疗手指的时间,他已经离家整整十二年。少年离家,他与京城里这些同辈并不熟悉,只有何子荣是个例外。
何子荣站起身坐了过来,沈风来身边的男孩子很自觉地让出了位置。
“你的手怎么样了?”何子荣叼着烟问道。
沈风来微微抬起手,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看手上那道新鲜的疤痕。这里曾经有一道狰狞难看的血口,皮肉外翻,骨头都暴露在外,如今在现代医学的努力下已经逐渐痊愈,变成了一道细细的伤疤,如果不是仔细地看,并不会让人发现异常。
“能动,不能使力。”沈风来平淡地回答道。
何子荣亲手倒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沈风来,“一根手指而已,不影响什么的,别再折腾自己了。”
沈风来笑了一声,是那种自嘲的笑,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紧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今天什么都没吃,度数不低的酒液从口腔一直烧到胃部,像是有一把刀子在体内反反复复地搅动。
何子荣背靠在沙发上,打量着沈风来,然后说了一句:“既然都回来了,你总要为自己做点打算。”
“什么叫打算?”沈风来问了他一句,不咸不淡。
“国外呆久了,打算跟我也装老外?”何子荣并没有介意他的态度,嗤笑一声道,“你什么打算我是不知道,但我知道你家老爷子是什么打算,也知道你那个笑面虎叔叔是什么打算。这里这么多人,哪个不是想来探你的口风?”
闻言,沈风来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沉默着。
何子荣见他这个样子,耸了耸肩膀,转身叫服务员给他们上些吃的。
看他们这个角落先有了动静,其他人便也都开始敞开玩,气氛渐渐变得热闹。
借着嘈杂的响动,何子荣压低声音对他说:“你们家这么大的家业,你不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全都要便宜你那个小叔叔吧?”
“为什么我非得有兴趣?”沈风来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看起来像是完全置身事外一样,“让你失望了,我什么打算都没有。”
“沈风来,你疯了吧?”何子荣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本来就该是你的东西,为什么不要?”
沈风来依然坐在沙发里,目光一下子落在何子荣的脸上。何子荣看他的眼神,觉得好像很清明,又好像是虚散的。
“没有什么东西本来就该是我的。”沈风来轻声说了一句。
何子荣皱着眉头看他,“你……”
“你别管我了。”沈风来打断他的话,然后缓缓闭上眼睛,疲惫不堪地仰起头,“我早就疯了。”
算起来,这已经是沈风来第二次体会被世界狠狠抛弃的感觉了。
同样的感觉在年幼时父母双双去世的时候就已经有过了一次。
也是那时候,他的爷爷把他接回京城,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给了他比别人更多的纵容与偏心,现在更是多了要把偌大的家业交到他手里的心思。
爷爷的想法沈风来不是不明白,然而当他看向满场喝酒玩闹的人群,还是难以避免地产生了一种精疲力尽的茫然。
他才23岁,人生理应刚刚开始,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追求一些什么了。
时至今日,那些最刻骨铭心的疼痛早已经过去,手指的伤口早已经不会再流血了,剩下的情绪都变成了隐形的刀子,沉沉地蛰伏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就像何子荣说的,一根无法用力的左手无名指,不会对日常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连手机和键盘的使用都与它毫不相干。
在这场变故之中,唯一从他的生命中被强行剥离的,似乎就只有钢琴而已。
他的生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无风也无浪的平静。仿佛那八年只是一个梦境,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只要不去想,不去回忆,不去强求,离得远远的,它就好像真的不值一提。
那天直到最后,沈风来还是没跟何子荣保证些什么,他喝了很多很多酒,五脏六腑一阵一阵地翻滚,最后就连意识都模糊了,只记得自己找到了卫生间,跪在马桶面前剧烈地呕吐。
胃里空空如也,他什么都吐不出来,但是感觉却很不好受,等意识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被人扶到了室外。
这是个晴朗微凉的夜晚,夜风吹过来的时候,周围的树木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响动。
灯火通明的北京夜空浑浊,只能看清几颗散落昏暗的星星,与记忆中的那片星空并不相似,可是有那么一瞬间,过去的时光还是凝成了实景,完全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无法控制去回忆,去想象,又一次看到淡薄的星光穿过山脊线,穿过层叠的树影,投向前方的湖泊,也映照在身边那个男孩的脸上。
那时候,林出是什么表情呢?
沈风来却是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身边照顾他的人就是何子荣带来的那一个,见他清醒过来,立刻端来一杯冰水。
沈风来模糊地记得对方是个正当红的歌手,名字叫作陆然。他不动,陆然端着水杯的手便一直举着。
沈风来没有让人难堪的习惯,于是接过冰水喝了一口。
陆然的年龄应该比沈风来还大一些,却有一张青春漂亮的脸蛋,这是他混迹娱乐圈的资本。他的话并不多,视线一直追随着沈风来,看起来安静又腼腆。夜色让他的五官柔和了许多,低下头的时候,原本艳丽的眉眼流露出青涩稚气的感觉,竟然无端让沈风来又一次想起了林出。
沈风来闭了闭眼睛,抬手把额前的头发拨了上去,视线落在前方不远处,那里是一个露天泳池,旁边有个小型舞台,上面摆放着一架钢琴。
他突然开口问了一句:“会弹钢琴吗?”
陆然愣了愣才意识到沈风来是在问自己,连忙点点头说:“会。”
“能弹什么曲子?”
陆然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架钢琴,给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答:“流行歌曲基本都可以,民谣或者爵士也会一些。”
沈风来又问:“古典呢?能弹拉二吗?”
这一次,陆然迟疑了,脸上露出一瞬间的迷茫,“拉二?”
“拉赫玛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沈风来补充了一句,然后揉着太阳穴笑了一下,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是醉到不行了,“抱歉,我不该跟你提这样的要求。”
“没关系,没关系的。”陆然声音很轻地说道,“我学的是声乐,钢琴水准可能并不是很好,但是我可以练习,只要您喜欢,我可以……”
“我没有这个意思。”沈风来他站起身来走到泳池边上,却还是打断了他的话,“更何况拉二这种曲目也不是靠短时间的练习就能弹好的。你是个歌手,应该把全部的时间花在对发声方式的探索上。”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脸上也还有未散的酒意,但是笑容却是冷淡的,既没有居高而下的轻视,也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
陆然只好闭上了嘴巴。他觉得羞愧,连脸颊和眼睛都开始微微发烫,张了张嘴想再说些什么,却看到沈风来在夜色中的侧脸深邃而清晰,展现出的神情几乎可以说是哀恸的。
沈家的长孙,一等一的富N代,明明生下来就拥有一切,陆然实在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今天谢谢你,”沈风来叹了口气,背对着陆然说,“进去休息吧,我想独自呆一会儿。”
*
那天晚上,沈风来做了一个梦。
黑暗、湿热,男人急促的喘息和不断交缠的亲吻。
梦里他与林出纠缠在一起,地点就在佛根湖边光线昏暗的树林,周围没有人。
他听到有技巧高超的钢琴声响起,是霸道十足的双钢琴。演奏者默契非常,拉赫玛尼诺夫的大弦乐炙热多情,捆绑住两道沉沦澎湃的和声,它们抵死缠绵,不分彼此。在几个crescendo之后,彻骨的孤独与璀璨的希望被释放至巅峰,喷薄出向死而生的力量。
他在黑暗之中醒来,这才察觉到自己被子下的身体已经全部都是汗水了。
有很多个日夜,沈风来都做着这样的梦,近乎执着地想要听完这首并不存在的拉二,可无论多少次,它都却始终断在第一乐章最后的地方。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从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了一根烟。
他在恍惚间想起,这似乎是他和林出分开的第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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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风来视角的番外,这个还没写完,实在是没空写,实在抱歉。
等写完后会一起放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