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青崖浑浑噩噩间被卫纵麟带回了京城,殷琅如带着他一夜之间走过的路程,坐马车足足行了四天。
回程中白青崖格外沉默,只在中间问了问檀霭的近况。
得知他在这五天里强支病体寻找自己的踪迹,以致旧伤复发后,本就郁郁难解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白青崖心里明白,要不是殷琅如屡屡作乱,中蛊、家族受累、被掳……这些事都不会发生,他也不至于在阴差阳错中被裹挟到这种地步。可殷琅如以这样一种决绝惨烈的方式死在他面前,却像是在他心头烙下了一块疤,叫他一辈子也忘不掉他了。
随着殷琅如的死去,他策划这一场大乱背后的原因亦无从考证,来时飘渺,死亦从容,却间接给白青崖留下了这一团乱麻似的难解情局。
他并非心如铁石之人,瞧见卫纵麟和檀霭这样为自己奔波,怎能不感念?可就算他忍痛放弃自己娇妻爱子怀绕的美梦,这些人却个个如狼似虎,都不是易与之辈,他选了其中一个,剩下的怎肯善罢甘休?
白青崖想得脑浆如沸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京城却已经近在眼前了。
走入城门后,高大俨然的屋舍间人来人往,繁华喧嚷一如往昔,头上的皇帝是谁来做显然没有对普通老百姓的生活造成任何影响。
赶路的这几天中,卫纵麟言简意赅地给白青崖讲了讲如今朝中的局势。
除夕夜宴进行到一半,皇帝的身体便支撑不住了,匆忙挪回寝宫后,没等到值守的太医前来,就已有油尽灯枯之相。他在病榻上强撑着宣布了立褚容璋为太子的旨意后难以为继,子时便驾崩了。
三日后,太子登基,改元昭明。
——这是卫纵麟告诉白青崖的版本,也是说给天下人听的版本。
真实情况是,皇帝——不,现在应该叫先帝了,先帝的身体虽然内里早已是破败不堪,但也不到一时三刻就要死的地步。之所以让他赶在新年第一天就去死,沈三钱在其中居功至伟。
却说先前褚容璋怀疑端淑长公主可能有问题,便着人去查证了一番,这一查,果不其然,不但发现在长公主名下的各地庄子时常有生人出没,这些人虽着意乔装打扮过,但还是难掩出身江湖的悍匪气质,公主府每年更是有大笔的银钱不知去向。
最重要的是,沈三钱手下的番子查到,长公主安排了一名心腹官员,欲在除夕夜宴当晚在百官见证下,状告户部侍郎白启元受人指使,勾结邪教,用劣质军刀以次充好,害得镇国公及其子梁燕霆二十年前死在边疆抗击羌人的战场上。
这“受人指使”是受谁的指使呢?自然是先帝。
端淑长公主想要先帝颜面扫地、遗臭万年,沈三钱管不着,但她这一状告上去,白家却要步当年陈御史一家的后尘了——这他如何能坐视不理?
只恨这件事端淑办得谨慎无比,八成还借了逆教之力,以东厂之能为,也仅仅查到了只言片语。长公主具体安排了谁,是怎样的布置,却是两眼一抹黑。
个中细则不详,即便先下手抓了长公主,也阻止不了事态发展。
一筹莫展之际,沈三钱想出来一个损招。
不是要在除夕宴上状告皇帝么?皇帝一死,除夕宴自然办不下去,始作俑者都死了,端淑长公主万一再有什么背水一战的后手,也没有施展的必要了。
只是:“不知殿下意下如何?”沈三钱意有所指,“陛下毕竟是您的生身之父,况且他老人家的儿子里能成材的死得只剩您一个……不管白家倒不倒,陛下丢不丢人,龙驭宾天之后,您不是一样的做皇帝?”
褚容璋对他的试探充耳不闻,甚至在沈三钱撺掇他弑父弑君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没什么变化:“父皇喝的药倒一直是端淑姑母在经手,”他沉吟片刻,最终道,“这事儿交给谢霜蕴去办吧。”
见他们几句话的工夫里商量好了弑君大事,卫纵麟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他自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忠君护主,一时之间实在是很难接受这些“犯上作乱”的狂悖之言。但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少见多怪,最终还是勉强合上了嘴。
谢霜蕴无愧“回仙圣手”之名,医术高超,一剂药下去立竿见影,宴会开始刚一刻钟,皇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倒了下去。
正在众臣慌乱之际,在殿外埋伏已久的禁军与锦衣卫“及时”赶来,控制住了所有人。
尘埃落定。
皇帝再度醒来时,只看见一片空荡荡的寝殿,和立在昏黄灯火中的褚容璋。
这位半生都在暴怒和猜忌中度过的帝王垂死之际却没再发怒,平静地接受了被儿子逼宫的事实,他的语气不知是赞许还是讽刺:“朝臣们赞你的话果然不错,珩儿……朕当初上位只不过是杀了几个兄弟,你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皇谬赞。”
压制折磨了他半生的皇帝奄奄将死,至高龙椅就在眼前,褚容璋脸上既无欣喜,也无快意,他的目光平淡温和,仿佛不是在篡位,而是在请安。
见他这副样子,皇帝原本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后,他随手揩了揩溢出嘴角的血迹,喘着气断断续续道:“咱们父子果真是、心意相通……你送了这么个大礼给朕,撒手人寰之际,朕也给你备了一份礼。”
没看到褚容璋好奇的表情,皇帝也不失望,转而为他讲起了朝中党派,若是不看殿外守着的披坚执锐、杀气腾腾的禁军,这场景竟像是正经的父子共叙天伦。
絮叨了半晌,皇帝提到了勇毅侯府:“卫止戈镇守边疆近三十年了,一直安分守己,虽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你要坐稳这皇位,还是不要和他们闹得太僵……”
“珩儿,你还不问我送了你一份什么礼吗?”
他提到勇毅侯府时,褚容璋心头便已掠过一丝淡淡不安,听了他这句话,颖悟如他哪里还不明白?从皇帝醒来起一直处变不惊的褚容璋终于沉下脸色,当即顾不得其他,急召卫纵麟。
紧闭的殿门“砰”地被粗暴推开,风中隐隐传来阁臣们不满的抗议,皇帝看着他们乱作一团,破风箱似的胸腔间迸发出一阵大笑:“晚啦,晚啦!珩儿,朕早就说过,你要做盛世明主,怎能耽于儿女情长?为父今日便助你斩了这祸根,大雍,才有千秋……唔!”
褚容璋眼角不自觉地抽动着,静若寒潭的漆黑眼底掠过一丝暴怒的猩红,他沉默地看着皇帝癫狂的举止,一步一步走上台阶,不顾皇帝满脸腌臜的污血,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扼死了他。
……
这些不堪血腥的宫闱秘事,卫纵麟并不想让白青崖知晓。褚容璋登基为帝,对于勇毅侯府来说固然算得上一件好事,可卫纵麟心中,却还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忧。
进城后,卫纵麟本想暂且将白青崖送回家,但他却不想回白府——白启元因为尉氏而迁怒白青崖,怨恨了这个儿子一辈子,没想到死到临头,竟然是靠着这个儿子保全了阖家老小,怎能不令人觉得讽刺?反正白青崖是想到他那张老脸就觉得腻歪。
然而卫纵麟观褚容璋上位后一力弹压下白启元私纳“圣女”为妾一事的举动,多少猜到了褚容璋的心意——因此,人丁众多的勇毅侯府也不方便去。
正为难间,却见长街尽头,有道熟悉的玄色身影抱剑而立。
白青崖惊喜地叫道:“檀霭?!”
檀霭的脸色异常苍白,但精神尚可,瞧见白青崖时,乌黑的眼珠陡然亮了起来:“主子……你终于回来了。”
“没有。”白青崖有些别扭地关心道,“倒是你……伤势如何?”
“我没事。”檀霭眼中笑意更盛,清俊的面容几乎可以用容光焕发来形容,“是我无能,让你受此番惊吓。”
卫纵麟不耐烦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们的你侬我侬:“檀大统领的身子既然大好了,怎的不在新帝那儿鞍前马后,倒有闲情逸致在街上乱逛?”
檀霭感念他将白青崖平安无事地带了回来,这回没计较卫纵麟的阴阳怪气,很客气地对他一颔首:“小侯爷。”
“属下正是奉陛下之名,接主子回恪王府暂居。”
按理说,褚容璋登基后,他原先居住的恪王府应当作为潜邸被封存起来,没人有资格再住进去,现在却拨给白青崖,还特意言明是“暂居”之所……卫纵麟心知,他担忧的事恐怕是要成真了。
如今褚容璋的吩咐已经是金口玉言的圣旨,卫纵麟再不甘愿,也只能任由白青崖被檀霭带了回去。
任由外界如何翻天覆地,缣风院一切如旧,依然是画楼结彩,宝色辉煌。
暌违几日,白青崖再回到这里,竟有物是人非之感。
他在檀霭的服侍下小歇了片刻,做了一堆光怪陆离、不知所谓的梦,醒来后浑身酸痛。正想开口唤桂旗,却看见榻边坐着的褚容璋。
他身着天子祭宗庙时的兖冕,兖冠上垂下的十二旒遮住了眉目,只有金线密织的龙纹服章熠熠生辉,曾经挂在画上的佛像走了下来,成了人间帝王。
白青崖张了张口,最终道:“殿下……现在该叫您陛下了。”
褚容璋笑了,他歪了歪头,学着白青崖的语气:“王妃,现在我该叫你皇后了。”
收束了一下剧情线,下章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