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向北是在医院醒来的。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捂着脸,江杰以为他睡着了就没再打扰他,结果到了家门口怎么叫都叫不醒,这才发现人已经晕过去,又赶忙让司机掉头去就近的医院挂了深夜急诊。
林向北几个月来几乎没怎么正式休息过,这一晕反倒结结实实地睡了个饱觉,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睁眼,失忆症一般很茫然地打量新环境。
护士正给他换输液瓶,“醒了?”
五感逐渐归位,林向北怀疑有人趁着他睡着拿他做开颅实验,头痛得像是要炸开了,长时间没进水的喉咙更是火烧火燎的疼,他用力地咽了下口水润喉,嗓子眼吞了刀片似的沁出一点淡淡的血腥味,应当是接近喉管附近的黏膜破损了。
“别动,在输液呢。”
林向北瞥了眼扎在手背血管处的针头,血液有点逆流,正重新顺着输液管送回他的身体,他的血是一滴都不能再少了,只得安静地躺好,张了张嘴声音像唐老鸭在说话,“请问我的朋友呢?”
“昨晚送你来的那个?早上走了,说让你醒了给他打电话,对了,他还没交钱,这是缴费清单,等输完液记得缴了再出院。”
林向北拿过来一看,几张基础检查的单子显示他严重贫血且有轻微酒精中毒现象,再往下一翻,一晚的住院费检查费加上杂七杂八的输液拢共要七百多块钱——人缺钱的时候是会想尽办法把钱省下来的,他的医保在半年前停掉了,账户被冻结无法报销,林向北没料到自己还会被回旋镖扎一下,只能自认倒霉。
喉咙冒烟,他想喝水,没个认识的人帮忙,手上又输着液,左顾右盼了半天才开口向一个看起来很面善的阿姨求助,一大杯温水灌下去,总算感觉到一点活着的气息。
他右手在口袋里翻找着,摸到了烟盒,舌尖仿佛尝到了烟丝的苦涩,极快地掠过,以不太雅观的姿势把手机从裤袋里抓了出来,有几条未读信息,分别是Colin和大飞哥发来的。
他掉过头很深地吸一口气,先回复债主确切还钱的时间,“最迟后天。”
Colin则是为了他得罪黄敬南不得已灌了一瓶烈酒赔罪的事,特地来问他前因后果。
林向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斟酌着回:“他已经说没事了。”
其实他心里也没数,果然,信息发出去没每两分钟,Colin的电话就紧随而来。
林向北真想把手机砸了得会清静,指腹却摁了接听键,他嗓子眼疼得厉害,好在是Colin先开的腔,“你人现在在哪?”
他不太想被人知道住院的事,目光凝聚在医院统一发放的白色被单上,手指碾着一块没洗干净的淡色的污渍,“在外面,怎么了吗?”
“你昨晚太不给面子,黄敬南很生气。”
林向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强忍着没反驳,只说:“我给他道过歉了。”
他早上才献完血,晚上就灌烈酒,现在更是把自己整进医院,还不够给面子吗?
“向北,不是我说,黄敬南对你够不错了,你这个月的提成几乎全是他开的酒,昨晚闹成那样是何必呢?他要是真不肯再来,损失的是你自己。”
Colin一针见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借了高利贷,他们那伙人催起债来是不择手段的。阿博你记得吧,赌狗一个,怎么劝都收不了手,欠了一屁股债,高利贷的人跑到Muselbar找他,他还不出钱,肋骨都被打断了两根,后来怎么解决的呢?他也是想通了,跟了一个看上他的富婆,年纪是大了点,嘿,你别说,还真帮他把钱给还了,前几天我还看到他开着辆兰博到处跑。”
林向北边放空搓着被单一角边淡淡地哦了一声。
Colin啧道:“我跟你说的这些你还是好好想想吧,趁着黄敬南对你有点意思,你那点债就是他一个点头的事。”
听他叽里呱啦说一大堆,林向北脑子越来越晕,迫切地想结束对话,不得已说:“我知道了。”
Colin一通发自肺腑地游说下来,对林向北这块不懂变通的顽石起不到什么效用,听见林向北敷衍的语气,气得嘟的一声挂了电话。
林向北颓然地垂下手,为Colin一个不缺钱的富三代热衷于拉皮条这件事忍不住好笑地勾了勾唇。
他不知道是否所有有钱人的恶趣味都喜欢看泥潭里苦苦挣扎的人一再地往下沉沦还附加些冠冕堂皇的话,但Colin很显然是——Muselbar就是一个巨大的经过修饰过的华丽斗兽场,林向北是其中待价而沽的一只迅猛的狮子、猎豹,或者漂亮的孔雀、白马,但比起这些有价值的猎物,眼下人不人鬼不鬼的他更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掐死的病猫。
他很清楚自己无可避免地在走下坡路,有一条绳子吊住他的颈,等完全栓牢,残躯拖拽着灵魂下坠到最深的泥沼里去。
晚一天是一天吧,他自娱自乐地撕掉指甲上一根倒刺,给自己一点疼痛的警告。
江杰怕林学坤担心,没把林向北晕倒的事情告诉对方,但他晚上回到家,苍白得像石膏像的脸色还是出卖了他的孱弱。
一天没进食,林向北饿得眼冒金星,找电磁锅烧水,准备煮碗面——菜市场地摊一块五一把的本地菜心,一块钱的面饼,折合下来不到两块五的东西,煮熟了加点油和盐巴凑合着当作一餐。
他的前胸跟后背在打招呼,刚接了水,余光瞄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不耐烦地回过头,“你别静悄悄地站在人背后。”
林学坤张了张微瘪的嘴,“你去休息,我来煮吧。”
“不用。”
“冰箱里还有肉……”
林向北啧的一声,“不用。”
他不耐烦让林学坤不敢再劝,只望着他毫无血色,连嘴唇都是白惨惨的脸,一抹眼泪说是自己连累了他。
林向北拆面饼的动作一顿,语气凶巴巴的,显得中气十足,仿佛没事人一般,“手术都多久了,你说这些话干什么,你要是真觉得我赚钱不容易,你就别一天到晚偷偷减药量,吃了跟没吃一样。”他飞快地说着,“复查也是,别每次都得我提醒你,我很忙,没时间一天到晚去记你的事。”
林学坤一语不发地被他训话,面熟了,他木着脸绕过佝偻的林学坤,直接将整个电磁锅都端到客厅的桌子上,打发林学坤到屋里睡觉,故意吃得很大力地发出呲溜呲溜赶客的声音,只留给林学坤一个拒绝交流的低着的后脑勺。
关门声传来,林向北很用力地哽了一下,拿筷子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大概是面汤的热气太烫,熏得整张脸也变得热烘烘的,他瞪住眼睛,不让眼里的热汤流出来,嘴巴张大了靠近锅沿,把没什么味道的面大口大口地塞进去艰难地往下吞,太久没接触过食物的胃提出反抗被他驳回,他只顾把它喂饱维持生理机能,没法在乎它舒不舒服的情绪。
林向北奢侈地连抽三张纸巾抹吃得湿润的嘴和脸,靠在椅背上满足地大大地打了一个饱嗝,一餐又一餐,吃饱了好干活,日子就是这样过的。
仰着脑袋,镶在墙上的灯管发出的光看久了使得人发晕,他抬手抓了一下,光从指缝溜走,什么都没抓到。
手虚虚地垂下来,耷拉在腿上,他握住自己的左手,那种隐约的痛又密密麻麻地浮了上来,失神地想着,却不自觉地带上一点笑。
还没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时候,很热的天,中午放学,他们喜欢到校门口一家移动小摊吃七块钱一份的炒素粉。
林向北打娘胎里没有辣根,却总不甘于清汤寡水,时常要挑战自我,辣得痛哭流涕甚至起小小的红疹子。
贺峥倒是能吃辣,一勺辣酱浇在最顶上,像即将要爆发的红火山。
一个不留神,林向北偷偷摸摸地夹走染了岩浆的面条,呲溜一下进了嘴,熔岩在口腔里爆发,炸得他以手做扇,连说话都大嘴巴,“水、水,给我水……”
一把抓过贺峥的水壶,对着贺峥喝过的地方,咕噜噜干掉大半瓶。
林向北很不服输,被辣了一次又一次却依旧学不乖。
贺峥为了治他这个毛病,在某一次最普通的午餐时,舀了一大勺火红,跟他说以后不再吃辣了,让林向北如果还想往他盘子里偷袭就趁这个机会吧。
林向北不想贺峥居然会为了他改变一直以来的饮食习惯,一时有些讶然,半晌才夹了两根满身通红的面条往嘴巴里送,跟天生不对付的劲敌做最后一次幼稚的较量。
以林向北的嘴唇肿成两根红香肠结束这场人椒大赛。
他翻来覆去照电瓶车自带的镜子,丑得不想见人,贺峥探头看他,他更掉过脸不让看。
两人买了冰棍躲进阴凉的巷子里给林向北冷敷肿了的嘴巴,林向北很着急,怕脸毁于一旦,说出去多荒诞,竟被辣椒毁了容。
“我看看。”贺峥突然拿手卡住他乱动的下巴,细细端详,“好像有点效果。”
林向北真鬼使神差地不动,贺峥的目光从嘴唇看到眼睛,四颗眼珠子刹时像拿着线一串,无意碰在一起,如果不是有人路过紧急解开,就要打个死结,难舍难分了。
林向北摸摸自己被冰棍冻得麻木的嘴唇,“我不想去上课了,等下给人笑话。”
三好学生贺峥不喜欢他逃课,一把抓住他的手,是右手抓着他完好无损的左手,把他拖回学校去。
不知谁家种的紫色的黄色的蓝色的不知名小花团团簇簇从焊了铁栏杆的窗户瀑布一样地流下来,走在花云下的林向北微仰着脸,目之所及是片片掉落缤纷,他跳起来,校服上衣串上去一点又悠悠落下,用右手拽掉了一朵可爱的花苞。
贺峥感觉到他的动作,掉过身来看他,穿梭在巷子里的光像金灿灿的蝴蝶停驻在贺峥的眉眼,眼睫一动,金蝶振翅欲飞。
贺峥的手很凉,却把他拽得很紧,因为牵着手,路变得很短,没有孤单,连面目可憎的学校也像掌心里裹的鹅黄色小花一样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作者有话说:
嗯,隐隐约约是有听说过谁到现在还不吃辣啦。
贺律(冷脸):律师函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