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瑞九年,皇帝下旨,幸秦州。
十日,驻跸秦州首府,整顿吏治、巡查河务,如此忙了数日,才稍有清闲。
祝云瑄忙碌之际,梁祯独自带着儿去外头热闹市井玩过两回,哄得小太子眉开眼笑,祝云瑄对此颇有异议,斥责梁祯:“你身为首辅,不替联分忧也罢了,怎还拐带着太子整日醉心玩乐,他这一路出京,功课都落下多少了?”
梁祯颇不以为然:“学以致用,去外玩耍也能学到东西,还能将所学真正落到实处,只会闷头读死书又有何用?”
祝云瑄道:“你总是有歪理。”
梁祯笑笑:“陛下觉得臣说的不对?”
被梁祯这么笑盯着,祝云瑄也垂眸笑了:“行吧。”
暥儿趁势问:“那父皇,我明日还能出去玩吗?”
祝云瑄望向他:“白日出去玩了,夜里也得把功课补回来。”
小太子顿时苦了脸。
将暥儿打发走,梁祯好笑地提醒祝云瑄:“暥儿才七岁不到,不用逼这么紧吧,陛下当日还说要好好疼暥儿,如今也打算做严父了?”
祝云瑄没好气:“谁叫你那么纵容他?”
梁祯也不与他争辩这个,扔了样东西给他,祝云瑄伸手接了,是块玉石,和那块被他摔碎的玉石一模一样。
祝云瑄将之握在手心里摩挲一阵,心情略复杂:“你不说这个很罕见吗,怎么又找到一块?”
梁祯笑道:“啊,是挺罕有的,当年就是下头人孝敬给我的,这个也是昨日这里一地方官托关系到我这儿,送来的礼。”
祝云瑄:“……”
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公然说孝敬、送礼,贪得明目张胆的也只有面前这人了。
梁祯半点不觉惭愧,继续说道:“别的东西入不得陛下的眼,就这个还不错,你拿着当个把件吧。”
祝云瑄吊起眉问他:“谁托关系求到你这儿了,求你做什么?”
梁祯道:“反正不是什么好事,不用你操心了,我直接料理了便是。”
祝云瑄点点头,既然梁祯说不用他操心,那就是不值当他过问的小事,交给梁祯就行。
他坐在御案的,面前是堆积成山的奏疏,梁祯倚在案边,顺手捡了本翻了翻,又觉得没意思扔了回去:“陛下来这里这么久,除了去巡查河务那天就没出过门,不闷吗?明天跟我们一起出去玩吧?”
祝云瑄抬眼看他。
粱祯笑眯眯地等着他答应。
祝云瑄想了一下,却说:“明日不行。”
“为何不行?”
“明日朕得去见个人。”
翌日,一大早随同祝云瑄一起出门,坐上车梁祯才知他说的要去见人是见何人。
曾淮几年前得特赦,已带着家人回来祖籍这边,就在这下头的一个县里。
“你现在说不去还来得及。”靠在御驾中,祝云瑄翻过一页书,嘴上说着,眼里隐约有笑。
暥儿在一旁吃点心,好奇地问:“亚父为何不敢去?”
祝云瑄斜睨向梁祯道:“他做了亏心事。”
“什么亏心事啊?”小孩继续追问。
“你父皇的这位老师,就是被你亚父给弄得全家流放。”祝云瑄似笑非笑。
暥儿瞪圆眼睛:“这样吗?”
梁祯抢了块点心扔进嘴里,不以为然地道:“暥儿你别听你父皇胡说,你亚父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去的。”
打发了暥儿去车外骑他的小马驹,梁祯拍了拍祝云瑄手背,跟他讨饶:“阿瑄,在孩子面前,好歹给我留点面子吧。”
祝云瑄笑了笑:“你还知道没面子啊?”
梁祯无奈:“都多久之前的陈年旧事了,你还记仇呢?”
祝云瑄摇了摇头,扔了书,摆上棋盘:“陪我下棋。”
晌午之前,御驾抵达曾家祖宅。
祝云瑄是微服前来的,没有惊动当地官员,接驾的只有曾淮和家中老小。
祝云瑄下车亲自将曾淮扶起身。曾淮已近耄耋之年,精神仍矍铄,见到祝云瑄激动得几番落泪,祝云瑄宽慰他:“老师,我们进去说话吧。”
曾家人将祝云瑄他们迎进门,跪地给皇帝、太子行大礼,祝云瑄再次让他们平身。
他与曾淮叙旧,将暥儿推到身前给曾淮看。暥儿如今已非不知事的稚儿,在外人面前渐有了一国储君的威严,言行举止颇有分寸。
曾淮赞誉不绝,看得出来是真心喜爱这小太子,祝云瑄笑道:“老师你再夸他,他该得意忘形了。”
暥儿回头看自己父皇一眼,认真地道:“暥儿不会的。”
祝云瑄拍了一下他的背:“去你亚父那儿吃点心吧。”
暥儿乖乖地走回梁祯身边去坐下。
梁祯这么大个自然不可能被人无视,祝云瑄原以为曾淮会尴尬,却见老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冲着梁祯行了一揖。
梁祯惊讶地挑眉,也站起来:“曾老这是何意?”
曾淮道:“当年治河之争,是曾某狭隘浅薄了,这些年看下来,才觉后生可畏,曾某自愧不如,当年对王爷您亦多有误会,自当赔罪。”
饶是梁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受这个礼,望向祝云瑄,却见皇帝陛下仿佛看热闹一般笑着看向他们。他略微无奈,也回了曾淮一礼,难得诚恳地说:“我已不是当日的昭王,曾老无须如此。当年之事,确是小辈狂妄,手段激进偏颇,陷曾老于不义,小辈才当谢罪。”
曾淮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这个,就算当年是梁祯有意坑害他,他子侄和族人也确实被利益蒙蔽了双眼,铸下大错,本就是罪有应得。
好在他那不成器的孙子后来也悔过了,得陛下特赦后没有跟着返乡,留在了边境之地投军,如今凭着军功也渐渐混出了样子。
祝云瑄适时道:“老师,朕来这里,听闻你那曾孙小小年纪就已学问不凡,不若叫他过来,让朕考考他?”
当年曾淮曾孙出生,他和梁祯还都送了礼,也是个缘分。
能得皇帝亲自考校学问,自是莫大恩宠。
曾淮这就让家中人去将曾孙带了出来,给祝云瑄看。祝云瑄看着面前稳重老成、进退得体的小郎君很是满意,随口问了几句学问,小孩也对答如流。
“是个好孩子,朕的太子只比你小一岁,学识可你比差得远了,你愿不愿随朕进京去?日后和朕的太子一起念书?”
问的是小郎君,曾淮却是大惊大喜:“陛下,草民一家是戴罪之身,这孩子又顽劣愚笨,当不得太子伴读。”
祝云瑄不在意地道:“朕已下过特救令,老师无须纠结从前之事。朕看着这孩子伶俐得很,还望老师割爱,将他交给朕。”
其实他更希望曾淮能回去教暥儿念书,但想想他老师这般高龄。几经折腾,如今好不容易能颐养天年,便也算了,拐带个孩子回去给暥儿做伴读倒是不错。
能给当朝储君做伴读,再没有比这更大的荣宠了,曾淮还有犹豫,一旁梁祯也说了句:“曾老就从了陛下吧,要不陛下得一直惦记着这个事。”
曾淮这才跪地,再次行大礼,谢主隆恩。
回程车上,梁祯笑着给祝云瑄斟茶:“我说你特地来看曾老,原来是为了拐走他的曾孙子啊?陛下也太不厚道。”
祝云瑄一手支颐,笑看向他:“也为了带你来给他老人家赔个不是。你当年做过的混账事,总有人记着。”
梁祯 “啧”了声:“所以陛下还是记仇的吧?”
“记仇又如何?”祝云瑄问。
梁祯摇头:“不如何,陛下不记得,我自个儿也会记着,陛下无须担心。”
“梁祯。”祝云瑄忽然喊他。
私下里,他还是习惯喊梁祯从前的这个名字,梁祯提过几次他不听,也就随他了。
梁祯看过去:“嗯?”
祝云瑄一双黑眼看他片刻,道:“你以后要更好一些。”
梁祯笑道:“臣这些年做得还不够好吗?〞
“已经很好了,”祝云瑄道,“可我想要你更好一些。”
梁祯心头微动,再次拍了拍他的手:“好,都听陛下的。”
祝云瑄心满意足,推开窗望了一眼还在外头野的暥儿,提醒他别一直骑马了,又将车窗推回去:“朕乏了,睡一会儿,到了叫朕。”
梁祯低下声音问他:“阿瑄,一会儿回了城,要去街市上转转吗?”
祝云瑄闭着眼睛嘟哝:“到了再说,记得叫我。”
梁祯莞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