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运墨与徐乐蒂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机场。小姑娘坐在她爸肩膀上,对着出来的徐运墨疯狂挥舞手臂,大喊休休,搞得左右旅客频频回头。
作为见面礼,徐运墨给乐蒂封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大红包,将错过几年的份量一齐补上。
小姑娘打开看一眼,笑得眼睛快没了,转手揣进自己口袋。
你还真不客气啊!徐藏锋无可奈何,帮徐运墨把将行李运上车。坐在驾驶座的Julia探出头来,金发蓝眼,笑着与徐运墨打招呼。
原本徐运墨不想麻烦他们,他的意思是在学校附近租个公寓。徐藏锋听后摇头,说钱多啊你,家里空房间都给你整理好了。
费劲巴拉,无非是想与他多些相处,徐运墨没有拒绝。
徐藏锋一家子住在芝城西郊。他们有座独栋的房子,沿河道,边上就是公园,相当宜居。徐运墨抵达后的两周,办理完手续,日子尚算清闲,他与夏天梁说好,每天挑一个彼此有空的时间打视频电话。
有过前车之鉴,他清楚夏天梁最担心的就是自己忙上头,失踪找不到,以前在辛爱路还可以去对门抓,如今远在他国,这种不确定感必然会加强。
约定起初完成得很不错,打上电话,两端是一早一晚,分享入睡或刚醒的状态。
去了崇明,夏天梁化身勤劳岛民,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吴晓萍种地。几个星期下来,徐运墨明显发觉他晒得黑了,指出的时候,夏天梁惊讶说有吗,我每天对着镜子,倒是一点都不觉得。
九月,开课后的徐运墨瞬间忙碌起来。他白天时间排满,晚上回去,还有没完没了的reading要做,逐渐将通话时间后移。
夏天梁表示理解,说反正自己现在是农民,每天都醒很早。
——最近在给两个大棚换顶,不问不知道,现在的人工费超级贵,搞得我都想自己换了。
他讲着,徐运墨却在走神。今天高强度的四节课下来,消耗太多,他电力几乎耗尽,通话没几分钟,眼睛都眯起来。
困啦?夏天梁戳戳屏幕。
徐运墨忍不住打个呵欠,摇头又点头。
那早点睡吧,明天再聊。
平衡在不经意的一次两次之间悄悄倾斜。徐藏锋家距离芝艺有点远,他哥也不是天天去学校,捎不上徐运墨的日子,Julia就将自己的代步车借给他,方便徐运墨通勤。
徐运墨有些不好意思,大嫂就笑着说别高兴太早,要你回报的。
付出的代价是看管乐蒂。徐藏锋不想女儿忘记自己的根来自哪里,长大做个连中文都说不来的abc。因此在家是三语教学,英语普通话和上海话,每周还会送她去一次中文学校。
有时夫妻俩的时间尴尬,接送任务就落到徐运墨肩上。
学校有兴趣班,乐蒂全部参加一遍,最喜欢的是武术。每次练完,回家路上就对着徐运墨挥舞拳头,喜滋滋说,这招是白鹅卤翅。
好的不遗传,天天就想着吃。徐运墨无语,纠正,白鹤亮翅。
中文词库打了徐运墨这块补丁,乐蒂进步神速。她听说熟练,就是不太会写,别说狗爬了,蚯蚓扭两下都比她写的字标准。
不过小孩子的基础审美蛮好,徐运墨有时练字,她就挤到旁边,捧住脸说,休休,你写字好好看喔。
真诚的夸奖,徐运墨现在已能分辨。再试试?他递出笔。小姑娘得了工具,在纸上龙飞凤舞,画了一大堆鬼画符,看得徐运墨眼角直跳,好坏忍住,收回笔,让乐蒂去房间帮自己取书画纸来替换。
半天不见人回来,徐运墨去找,发现乐蒂将抽屉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纸张。他无奈,取过桌上袋子,“不就在这里面?”
乐蒂扭头,她早已分心,忘了原来的目的,举起手里一本簿子,欣喜说,“我发现休休了!”
什么东西?徐运墨接过去仔细看,原来是教夏天梁英文那会,对方用来默写的练习簿,大概是理行李的时候夹在哪本书里,一道偷渡过来。
他摸着封面,想起那段被夏天梁骗着当家教的日子,带点怀念地翻开:不及格居多,偶尔七八十,少有满分。
徐运墨后来才懂,那是夏天梁故意为之,营造水平堪忧的假象,哄他拉长学习时间。
“哪里有我了?”
他翻一遍,没懂,小姑娘一脸的“你好笨呀”,指着某个不及格分数,“不就在这里了!”
分数下面有个伤心模样的小人。徐运墨再往前翻,只有还算过得去的分数,留下的小人才会微笑,不过太少了,夏天梁的不及格次数远远超过及格,所以簿子上几乎都是同一张伤心的脸。
徐运墨问你怎么看出来的。乐蒂简直要翻白眼,她伸出短短的手指,圈出伤心小人脸上的两抹笔画,一个倒八字和一个正八字。
“这个是眉毛……这个是嘴巴……眉毛往下的,嘴角也是往下的,不就是休休吗?”
原来夏天梁的天赋仅限儿童可见,自己看得太多,想得太满,反而体会不到了。
“我的脸看起来这么凶吗?”他问乐蒂。
小孩摇头,说不是凶,是难过,“休休总是看起来很难过。”
徐运墨没响。夏天梁观察他画下的表情,笑脸少,哭脸多,过去的自己居然是一个真正的伤心小人。
还是乐蒂玩心大发,来回翻着簿子,“yo!这样动起来,休休就不会一直哭了!”
他让小姑娘带出去玩,算了下时间,给夏天梁发信息:现在有空吗?
过五分钟,那边回复:有啊。
又一条:一直都有。
徐运墨打去视频,接通后,夏天梁正躺着,说刚准备睡觉的,没想到徐运墨突然来电话。
听他说今天也是一日劳作,徐运墨问累不累,夏天梁思考两秒,说累,但看到你突然就不累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当他是什么十全大补汤。徐运墨不自觉笑了。
夏天梁愣一愣,靠近屏幕,忽然软下声音,“徐运墨,我好想你。”
“我也是。”
“虽然每天都有联系,但还是不够,因为看不到你,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和手机聊天一样。”
他讲得有点委屈,再抬头,眼眶微微发红,“我知道这么想不对,可是忍不住,对不起。”
不用道歉,徐运墨低声说,用额头碰一下手机屏,“等到一月份假期下来,我就回国,不会让你等很久的。”
那边静了一会,“但就十天,一来一回的,会不会太吃力了?”
讲的什么鬼话,徐运墨仰起头,盯他,“还装?你明明很高兴,我听声音就知道了。”
好好,夏天梁虎牙咬着下嘴唇,不再憋,笑着说,“被你发现了,我是很高兴。”
他眼珠子一转,对着手机屏幕呵口气,随后拉远距离,将镜头对准自己。
“高兴到这里,还有这里,都要……”
屏幕即将进入限制级,徐运墨耳朵发红,赶紧关掉公放。死小子胆子还是这么大,总喜欢玩点新鲜花样。
不过他也很喜欢这份新鲜就是了。
有了回去的保证,两端都找到了自己的节奏,对偶尔不能及时联络的情况多出几分包容。
新的一月,乐蒂的学校搞家庭日,小姑娘对着徐运墨做出严肃要求,休休也是家里人,所以要一起去!
徐运墨拗不过,只好答应。谁知家庭日居然有主题,他面对乐蒂给他扒拉出来的一堆衣服,脸色冻人,反复只有一句:no way。
徐藏锋在旁边拱火,“你小时候穿得比这些花哨多了。”
你闭嘴。徐运墨瞪他,忽视乐蒂可怜巴巴的表情。
“我是公主,和我一起参加茶会的肯定也都是公主……”
她撅嘴,大眼睛忽闪忽闪,可惜徐运墨不吃这套。
“休休不穿,休休坏!”乐蒂生气,指徐藏锋,“爸爸都穿过了!爸爸都愿意做公主的!”
“啊对对对,爱丽儿、贝尔、木兰,我全部穿过。”
听到没!徐乐蒂改成怒目而视,用一双与徐运墨极度相似的眼睛。
“没道理我能穿,你穿不了吧。”徐藏锋慢悠悠道。
平生最恨激将法。一家人开车到学校,徐运墨心不甘情不愿地出车门,走路都要提着裙子下摆。
老师见到乐蒂,微笑问今天有哪些公主来参加茶会。
小姑娘一一指过去,“妈妈是梅莉达,爸爸是乐佩,我是艾莎,哦还有,这是休休,白雪公主!”
徐运墨抬手遮住半边脸。身旁的徐藏锋最烦,笑了一路,幸好报应不爽,眼下他岔气疼,连连咳嗽,拍着徐运墨后背说,“咳咳不好意思什么咳咳,你看多少人和你穿一样的衣服?”
家庭日,校园仿佛迪士尼的花车游行,所有家长都扮成动画人物。有些爸爸涂指甲油、画厚眼线,毫不扭捏,只为小孩们玩得尽兴。
周围都是这种气氛,徐运墨受到影响,放下手,似乎身上裙子不再那样难接受。
整场活动,属乐蒂最活泼,四处飞来飞去,还介绍自己的小伙伴给徐运墨认识。有小孩发零食,到徐运墨,掏啊掏,给他递了个苹果。
这么点题的吗?他稍稍配合,咬一口。
乐蒂歪头看他,“你慢慢吃哦。”
“害怕我吃的毒苹果?”
徐运墨摊手给她看,示意自己的这颗干净无公害。
“就算有,也会有王子来救的,别担心。”
他难得开个玩笑,乐蒂却皱起鼻子,不太认同,“但为什么白雪公主要等人来亲亲呢?好怪呀,我觉得她要,唔……”
小姑娘忽然啊一声,跑到徐运墨背后抱住他,又伸手,一拳打到徐运墨腹部,害得他咽下的苹果差点从喉咙里滑出去。
“你干什么?”
“她要的是这个!”
说完,乐蒂觉得自己厉害坏了,屁颠颠跑去找Julia说明。
白雪公主不需要一个吻的拯救,需要的是海姆立克急救法。或许乐蒂真是天才。
“是吧,小孩好像天生知道很多大人都不懂的道理。”
徐藏锋岔气恢复,讲话顺畅很多。他与徐运墨的交流也是。待在芝加哥这段时间,日夜相对,还有Julia与乐蒂的参与,兄弟两个加起来聊天的时间抵得上过去好几年。
他示意徐运墨休息一下,和自己坐去校园长椅。落座时,徐藏锋的乐佩假发缠来缠去,徐运墨只得花一点时间帮他整理干净。
编好金色辫子,徐藏锋瞧着徐运墨,忽而乐了。
白雪公主帮长发公主绑头发,这场景确实有点荒诞,徐藏锋却不是因为这个而感到高兴,“我觉得你现在放松很多。”
他把长辫甩到身后,“学校那个课程,压力不小的,不过我看你适应得很快,有没有想过结束之后继续深造,或者去其他地方看看?”
徐运墨没有马上回答,但他明白徐藏锋的意思,“不用兜圈子,到底想说什么?”
这次徐藏锋闭上嘴,隔了很久,他撑着下巴说:“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本来不叫徐运墨的。”
“什么意思?”
“妈怀我的时候,爸因为太出挑,在艺坛受到很多批评,他那时候很沮丧,所以希望自己的小孩未来懂得收敛,不露锋芒。”
他停顿片刻,缓缓道:“藏锋守拙,我出生的时候,爸就把第二个小孩的名字也一起想好了。”
这是第一次听说,徐运墨不语,让他哥继续讲:“可是到你生下来之后,不哭也不闹,整天一双眼睛扑楞楞对着别人,妈就说,这小孩太安静,不应该叫守拙这样沉默的名字。”
“爸也这么想,他说他看着你,希望你有自己的声音,所以给你重新取了名字。”
运墨而五色具,可做世界变幻万象。一个极好的本意,却在中途发生了太多错误,至于结局如何,并不是谁能独自说了算数。
“但他做得不好。”
徐藏锋苦笑,“做家长的,哪有一百分,乐蒂还总说我是坏爸爸呢。”
他望向徐运墨,“这辈子,都是头一趟做家人,有些人做得好,有些人做得差,但差生回头,想改,想进步,你愿不愿意重新给一个机会。”
校园广场有很多小孩奔来跑去,以后,他们都会成为不同的大人,拥有各自烦恼,然而至少这一刻,他们都是跃跃欲飞的山雀,不用隔着窗户羡慕外面某只凌厉的红隼。
“能不能放下是我的课题。但他犯的错误,只有他自己能够承认,再承担。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他要解决的事情。这么简单的一点,如果他一辈子都想不清楚,那也没办法。”
徐藏锋听后,张开嘴想说什么,却作罢,露出一个笑容。
徐运墨皱眉,“你干嘛,嘲笑我?”
对方摇头,下一刻,徐藏锋撩起裙摆,猛地拍大腿,“好,我先来承认!”
“小时候我总以为你是看不惯我,所以和我置气,什么都要和我反着来。我做事随心所欲,不是因为我胆子大,是因为我知道你听话,家里两个儿子,你不会让爸妈担心,那我尽可以胡闹一些。
“我刻意说服自己,这就是你想要的,但不是,我大错特错了。说起来是大哥,实际一点好的带头作用都没起到。你帮我承担了太多责任,实在不公平,所以阿弟,未来你想做什么,想和谁在一起,想原谅或不原谅哪个人,都由你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我都无条件支持你。”
讲完,他长舒一口气,浑浊尽去。
爸爸!爸爸!乐蒂远远跑过来,艾莎的蓝色小裙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徐藏锋接住她,正准备享受一下父女时光,小姑娘突然一把拽住他头上的假发,“你绑得好丑啊!”
哎哟哟,徐藏锋被拽得连连求饶,说那是你休休绑的。乐蒂不信,死不放手,像是一个小小的惩罚。
身后,徐运墨看着,随后发出他与徐藏锋认识以来最响亮的一串笑声。
生活好似重归平静。
靠近年底,地球两端的人都开始默默倒数团聚的日子。中途,徐运墨问过几次辛爱路的情况,夏天梁说自己也是平常看看小谢发的照片,现在马路两边都是脚手架,黑压压一片,也不知道弄完什么样子。
十二月,徐运墨特意通知小邢,让她空出几天时间来芝加哥参加艺博会。
课程上认识的某个同学与当地艺廊颇有交情,替徐运墨牵线介绍了一家出席的展商。谋到展位,徐运墨火速订票去找小邢,两个人再连夜坐火车,将参展作品运到芝加哥。
由于时间有限,这次过来,小邢只带了两个系列作品。原本没报太大希望,徐运墨的意图也是多认识一些海外代理以及大画廊的人脉,方便为小邢的日后发展铺路,没想到结果出人意料:VIP预览阶段,有个中东藏家看完,直接定走了其中一套。
作品贴上小红点,小邢还是不敢置信,拉住徐运墨要求他打自己一掌。
徐运墨当然不做这种事,只说你当人家做慈善呢?有人买,就代表你的作品拥有收藏价值和潜力,对自己多点信心。
好运接踵而至。展出最后一日,两个意大利艺术经纪人对小邢表现出了浓厚兴趣,加过联系方式,隔天给他们发来信息,主动提出愿意给小邢一笔赞助费,邀请她去法恩莎参加下个月举办的中意交流workshop,同时有意向协助她报名来年的国际陶艺奖。
法恩莎是意大利的瓷器之乡,设下的陶艺奖极有分量,如能入围,小邢还有机会参加下一届双年展,对新人来说无疑是个大好机会。
两人均是喜不胜收,但高兴没两秒,各自产生了新的烦恼。
小邢人生地不熟,英文水平也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面对陌生环境,心底难免犯怵。她想要徐运墨陪自己一道过去,但也知道,徐运墨早就定好假期回国,她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徐运墨了解她的顾虑。项目时间是一月底,要是陪同,他的十天假期就彻底泡汤了。
做了几十个方案,最好的一个是前拼后凑,勉强有三天空档。这件事没有办法独自决定,徐运墨与夏天梁提了,对方在听到他不能按计划回来之后,咬着嘴唇很久没说话。
对于三天的提案,夏天梁很轻地嗯了一声。
“对不起,只剩三天——”
“不要回来。”
夏天梁出声截住他,语气认真,“你飞机上一天,落地倒个时差,又要飞回去,这样也太累了。”
预料之中,夏天梁就是会这么说。徐运墨猜到了,但并无分毫喜悦。他抓着头发,一直挠得乱糟糟的,才疲惫道:“我没想到会这样。”
夏天梁在屏幕中点点头,“我知道你努力了,虽然很想见你,但你的身体更重要,所以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你又不讲实话。”
夏天梁笑一下,“失望是肯定的,不过我明白,这是没有办法。”
彼此清楚,他们拿出了最合理的解决方式,可这么做,没人真正开心。徐运墨愧疚之余,只能加倍投入工作——都回不去了,如果事情还做不好,更是对不起所有人。
艺博会结束,他大把事情处理:走合同将作品运去中东、结算、完成学校课程、递申根签、帮小邢做介绍,等等,几乎每天都在熬夜,睡得越来越少。
某天,终于有空上线,两人打开摄像头,夏天梁看到他第一眼,怔住,问:“你剪头发了?”
徐运墨这才想起,前两天发现自己刘海太长,就在家里让Julia帮忙剪掉一点。
他揪住发尾,“不好看?”
“我都不知道。”
隔着屏幕都感觉夏天梁情绪低落,徐运墨想道歉,却又觉得不合适。
他可以向夏天梁汇报所有行程,定闹钟与他视频聊天,然而更多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他无法一件件及时转达。那些属于生活中的变化,幽微的情绪,他照顾不到。
“我做得还是不够好,对吗?”他低声问。
不是,夏天梁垂着头,鼻音重起来,“你做得足够了,是我太想你,想到过分贪心了,是我处理得不好。”
那次通话结束得不算愉快。挂断时,双方显得沉默许多。
不日,徐运墨和小邢前往意大利。
在法恩莎,每天都是高强度的社交活动。小邢的磁州窑系风格对于欧洲瓷器文化而言,是颇为新鲜的体系,需要深入细致的介绍。徐运墨几乎每天都奔波于各场讲座和研讨会之间,他不断面对许多人的询问,一张嘴几乎没有停下来的机会。
如此付出,回报匪浅。小邢的作品得到了多方青睐,徐运墨又拿到一堆新的联系方式和潜在邀请。
等结束,小邢也累倒了,与徐运墨在机场分开时,她道别道得有气无力,不过眼神闪亮,对未来的期待大过所有。
又是一段长时间飞行,徐运墨定的红眼航班,落地是凌晨四点。
芝加哥的冬天是硬邦邦的冷,风像刀子般捅进身体。他打上车,人几乎冻僵,进到车厢久久未能回温。
好些之后,他摸出手机。一整天没看邮箱,学校发来邮件,说是由于天气原因,将会延迟几天开课。
意大利之行耗尽了徐运墨的全部精力,让他下意识有些庆幸,想着终于有时间可以休息一下,于是松懈下来,靠着车窗困意横生。
司机不能睡觉,为了保持清醒,对方打开音响,放重金属音乐。徐运墨别无他法,只好在尖刺的声音里打起瞌睡。
头渐渐变沉,思绪远去,恍惚间,他习惯了音乐,还以为自己在开车——可能是某个清晨,送夏天梁去青浦的农贸市场,起得太早了,他发困,遂让夏天梁和自己聊天,不能停下。
夏天梁有点好笑,说,那我给你做道数学题吧,洋山芋番茄鸡毛菜分别多少钱一斤,加起来乘以二再除三是多少。
他思索着,旁边却渐渐没了声音。徐运墨只觉得眼皮耷拉,忍不住要闭上。
后方突然响起一记喇叭声。徐运墨猛地清醒。刚走神了,他感到后怕,扭头责怪地说,“你怎么不和我讲话了?”
什么?前排司机关掉音响,奇怪地问。
他没在开车,他的副驾驶没有人。
此后一路无言。
好不容易开到徐藏锋家的社区,徐运墨下车,人已极度疲惫,走路脚步发沉。
六点,冬令时让白天来得更晚,此时仍似深夜,周围只有轰轰作响的刮风声。日出不来眷顾,光线黯淡,勉强勾勒出不远处公园的一尊秋千架。
徐运墨停下,隔空看着,鬼使神差放弃了回屋的路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吹冷风,吸进鼻腔的空气仿佛下秒就能结冰。徐运墨坐到秋千上,系紧围巾,又拉下帽子,包住两只耳朵。
世界似乎静下来,那是一股令人不安的状态,只有自然界在发出声音。
这要是辛爱路,绝对不会如此,生活噪音多到无法逃避,徐运墨会在七点被夏天梁讲电话的声音吵醒,他翻过被子发脾气,说你声音太响了。夏天梁听见,弯腰抱歉地亲亲他,说我去外面讲。出房间的时候还不停和菜农讨价还价,轻声细语两句,说,是呀,我是怕老婆,好了伐。
紧跟着,底下传来王伯伯中气十足的一把声音——小谢!你昏头了,畚箕又放哪里去了!
于是他皱眉,裹着被子探出窗户,喊,轻点好吗,现在才几点钟。
老年人三五成群,推着小车准备去菜场,对着王伯伯幸灾乐祸,哦嚯,徐老师发条头了。
夹杂小谢在弄堂间的回响,急啥?畚箕寻到了呀!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
天大地大,不该局限于某处,所以他出来了,但在这里,徐运墨却倍感孤独。
几个月以来,他身边充斥着各种机会,似乎随便往哪边靠拢,都会遇见新的光景。那不是一个简单的十字路口,而是一场人生选择的洪流。他置身其中,见证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更能看穿,那些拥有天赋的才能者,必会迎来他们生命中滔天的洪水,无法抵挡地被其席卷而走。
剩余人,自己,不过是一抹涓涓细流。
徐运墨呼出一团白色的雾气。以前他老觉得,他和辛爱路上其他人不一样,以为自己是拜伦式英雄,沉溺在那股不被世人认可的伤春悲秋之中。
他一点都看不上辛爱路。在他眼里,这条马路的所有居民都被拘束在短短的九百米上,包括流放的自己。他当辛爱路是一间囚室,铜墙铁壁,进去后再无自由。
但辛爱路从未想去围困谁。这条马路两面是敞开的,任人随走随留。
坐在秋千上的徐运墨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与辛爱路上的其他人并无不同。他们都不是俗世所认定的成功者,一生没有很大建树,普通得甚至有些黯淡。
这群人软弱怯懦自私又愚蠢,可没关系,辛爱路接受他们。
辛爱路接受这样平庸的每个人。辛爱路永远拥抱他们。
胸腔蓦地发出激荡——只想回去。只想瞬间移动至辛爱路上。只想走进99号,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听见吵闹的说话声。
但最最想的,是夏天梁那一头随风翻飞的鬈发。他想现在就抱住他。
这股冲动来得真晚,又如此及时,横冲直撞地出现,完全支配徐运墨。他立即起身回屋,三步并两步冲进房间,打开行李箱往里面扔东西。
随手抓来的衣服顾不上叠,直接塞进箱子。等丢了好几件,他才反应过来——得先买机票。旋即推开箱子,坐到地上,打开购票软件。
后天的航班?太慢了。
明天下午也太慢。
转机还要过夜,太慢……都太慢了!
心头连绵的震颤让他好几次都没点对按键,屏幕上刷新的航班信息逐渐变得歪曲,直到有人出现在房门口,“是休休回来了吗?”
乐蒂揉着眼睛问他。徐运墨停下动作,他怔怔,面对满地狼藉,方才意识到自己此前的行为是多么不理智,但他并未如往常那样命令自己纠正,只是长久地呼吸着。
“休休,你哪能哭啦?”
乐蒂惊讶问,她看见徐运墨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以为他逃回房子,肯定是在哪里受了委屈,连忙跑过去抱住他,“谁?谁欺负休休了?”
小孩的手臂无法完全拥抱徐运墨。他想到了夏天梁那双手。甩着圆珠笔落单的时候,柔柔捧住他脸的时候。很多时候,他接近他,总能看见夏天梁两条小臂上一连串斑驳的印子,油点或是哪次工作留下的陈年旧伤。他以为自己忽略了,实际却不,身体代替他记得那么清楚,印子的位置、大小,他都记得。
究其一生渴望获得的证明,早已近在咫尺。最想要握在手中的东西,始终伴随左右。
在乐蒂的怀中,徐运墨摇头,轻声对她说:“不是的,休休只是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