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这天,殷无书难得获准留在谢白住处过一整夜。
其实睡眠这东西对早前的殷无书来说是可有可无的,睁眼或闭眼全凭心情,偶尔懒散起来,也是可以支着头小憩一下的,但疲惫和瞌睡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几乎是难以体会的。
这一方面,谢白跟他则有些差距,毕竟一个是天生的三界黑户,一个是硬生生被拗成不人不鬼的状态的。况且自从他借着小黑猫还魂后,身体体质已经有了变化,灵力倒是逐渐恢复了,身体状态还需要很久的适应期。所以他也会像常人一样犯困,只是不如常人频繁而已。正常情况下,三五天不睡是绝对没问题的。
当然,前提是正常情况下……
被某人折腾过后那几天,就属于非正常情况,那是必定要睡一会儿的。
而每回他要睡的时候,殷无书也会跟着小憩一下,只因为两人相处的时光闲散得让他总想犯个懒。
这天夜里,殷无书拥着谢白难得入梦,正睡得舒坦,一阵“嗡嗡”的震动声忽然响起了起来。两人都不是一睡就懵的人,即便再怎么懒散,听见动静还是会立刻转醒的。
谢白蹙了蹙眉,倏然睁开眼,透亮的眸子里还有些残留的睡意,只是转瞬间便减淡乃至消失不见了。他转头看了眼床头震动的手机,将殷无书箍着他的手臂挪开,伸手接通了电话:“有事?”
谢白将手机贴在耳边时,殷无书也睁开了眼,懒懒地低声调侃道:“混凡间还当真混上瘾了?”
谢白瞥了他一眼,用另一只空着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以免他在旁边胡言乱语。
“半夜没事的那是鬼来电,赶紧的小谢。”来电的是法医中心的江昊然,今晚他值夜,十分不巧,又碰上了有些棘手的任务。这不,打电话来召唤人呢。
殷无书也不反抗,就那么眼角含着点儿要笑不笑的意思,任谢白那么捂着,安安分分地听谢白跟对方打着电话。
“在哪里?”谢白打断对方企图介绍情况的废话,言简意赅地问了一句。
“石井区,AD舍这块,来了再电我。”江昊然简单交代了一下地点,催着谢白赶紧过去,便匆忙挂了电话又去召老陈了。
谢白放下电话便要撑坐起来,奈何某人嘴巴老实了,手却不老实,铁箍似的圈在他腰间,顺着他撑坐的动作,还有要往下滑的趋势。
谢白一把按住殷无书的手腕,捏着他腕骨送到一边去:“让我起来。”
“别去了吧,这大半夜的。”
殷无书还在孜孜不倦地腐化人的意志,听得谢白忍不住面无表情地转头看他,凉凉道:“也不知道是谁当初在我耳边吹了几大十年的风,让我活出点人气来。”
殷无书“嗯”了一声,半点儿不害臊道:“我啊,但是我现在又后悔了。”
“晚了。”谢白撑坐起来,手指一勾,远远将衣柜打开,勾出衬衫穿了起来。原本那件被殷无书揉得不成样子,还被他划了两道口,割了扣子,根本穿不出去了。
他一丝不苟地将衬衫扣好,又在殷无书的强逼之下在衬衫外套了一件鸽灰色的羊毛线衫,这才下床穿长裤。
殷无书本身是个很独也很散的人,不喜欢受人管制,也懒得去管其他人的喜好想法。他觉得个人各异,没什么好探讨也没什么好统一和纠正的,井水不犯河水。
但是这一点碰到谢白时,就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喜欢谢白用凉丝丝地语气管着他,也喜欢连哄带骗地逗着谢白用他喜欢的东西。诸如谢白穿着的这件羊毛线衫,和殷无书的围巾一个颜色,再诸如他正在套的大衣,和殷无书一个款式。
谢白现在的体质不如以前阴寒,至少不会动不动就结霜了,但是毕竟是死而又活的人,想要完全变成最好状态还得花费几年。所以殷无书总是无时无刻不盯着他,盯着他不许在大冬天只穿衬衫和大衣,不论白天黑夜出门一定要戴围巾,免得回来从脖颈到前胸都是冰冷的。
说实话,尽管嘴上说着麻烦,但谢白心里其实并不厌烦,他在这些年里又渐渐回到了当初和殷无书同住的状态,能从每一处细节体会到殷无书的纵容,所以他甘之如饴。只是面上依然有些抹不开,毕竟小一百年的争锋相对已经成了习惯,一时半刻很难将说话方式全部改回来。不过殷无书也并不介意,嘴巴凶或是不凶,都是他家小白,芯子从没变过。
谢白洗漱一番,穿好了大衣,一时懒得再抬脚去自己的衣柜翻新的围巾,便顺手从手边的衣架上抽了殷无书的,毫不客气地围了个严实。
再一转头,就发现刚才还懒懒躺着的殷无书已经衣冠齐整地站在了他身后,嘴角还散着薄荷的清凉味,显然一瞬间就把所有出门准备干完了。
谢白:“……你故意的吧?”
殷无书凑头在他嘴角碰了一下,举着双手十分无辜道:“我做什么了?”
谢白:“……”
严格来说确实什么也没干,但就是莫名很讨打。
两人大步流星出了阴客居所,过了拱桥。
这里算得上荒僻,附近又是要拆迁的老区,出了前头的槐门烟酒始终在夜里亮着灯,根本不会有旁人来,所以两人倏然出现又倏然消失并不会吓到谁。再加上有成片的桃花林遮挡,谢白几乎是毫无负担地抬手劈开了灵阴门。
结果他前脚正要进去,殷无书后脚就要跟上来。
谢白当即一顿,疑惑地看他:“你不是回古阳街么?进我的灵阴门做什么?”
“少年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殷无书一本正经道,“怎么能下床就不认人呢,我为什么要半夜灰溜溜地回古阳街?”
什么叫下床不认人?怎么就灰溜溜了?
谢白瞪了他一眼,素白的面容在夜色下轮廓清晰,唇间呵出的白气和耳朵尖上一点微红给他冷硬的气质增添了一丝活人气:“不回古阳街你起来干什么?”
“跟着你啊。”殷无书理所当然地指了指自己,“领导。”又指了指谢白,“劳模小谢。”然后给谢白拢了拢围巾,懒懒道,“跟去现场有问题?”
谢白:“……”
嗯,差点儿忘了,某人借用非常规手段迷惑人心,成了法医中心的某位领导。
狗屁领导。
谢白冻着一张脸,抬脚便进了灵阴门,也不再管身后紧跟上来的人,一路将两人直送到了石井区。
石井区算是临市的中心商业区之一,但不是最繁华的一处。白天这里车水马龙满是喧嚣,到了凌晨,则会陡然安静,比起居民区扎堆之处,灯光还要少许多,黑得很。江昊然所说的AD舍是石井区偏西的一块区域,由长长的围墙圈划而成,是临市有名的艺术区。
外地来的游客对这里十分钟情,白天总是热热闹闹的,到了夜里,围墙外有几段较偏的路就安静得有些吓人了。尤其那块地方为了迎合艺术氛围,路灯都设计得十分别致,还颇有些情调,所以不会太亮,总是昏昏黄黄的,在这种凛冬深夜,将围墙上大片张扬的涂鸦映照得多了几分诡异。
既然江昊然说了在地铁口附近,为了避人耳目,谢白当然不可能直接把灵阴门开到地铁口,万一刚巧被忙碌的同事们撞见了,那解释起来就有些费工夫了。倒不是不能对他们的记忆动一下手脚,只是正在出任务的时候动记忆,万一出了点儿岔子耽误事情,那就不妥当了。
谢白落地之处是江昊然所说的地铁口对面那条街角,从灵阴门里出来时,谢白就拨通了江昊然的电话。
“喂?小谢你出门了?”江昊然接通电话时还在跟旁边的什么人说着话,匆匆忙忙跟人家交代了两句,才顾得上问了句谢白这边的情况。
谢白淡定道:“我到地铁口了,你们在哪?”
江昊然:“……你打飞的过来的?!”
谢白道:“刚好在附近——”
“大半夜的你没在家睡觉刚好在附近睡觉?”江昊然脑洞一开,忍不住奔得有点远,“你交女朋友了?怪不得小沈见天嚎着长得帅的都有主了。”
谢白:“……”
殷无书一瞥眼:“小沈是谁?”
江昊然耳朵灵得很:“诶不对,男的!”
谢白:“……”
他对电话里和电话外的两人十分无语,忍无可忍道:“你究竟说不说正事?”
“噢噢噢,你从我跟你说的地铁口右边那个巷子进来,我们在AD舍里头,F区301。反正你进来了绕到F区这边就差不多能看见人影了。”
谢白听了位置,便果断挂了电话,转头凉凉地冲殷无书道:“你再这么捣乱就回你的古阳街去。”
殷无书挑了挑眉,似乎很喜欢看他这副警告人的模样,欣然点头。
谢白拉了拉围巾,将下巴和嘴唇掩住,和殷无书并肩过了马路,找到那处入口,拐进了AD舍的区域里。
AD舍并不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大块,内部A到G一共七个小区,每个小区又有单独的围墙或是栅栏隔着,所以AD舍里头巷子格外多,且或斜或直,横纵交错。
谢白在巷子里走了几步,忽然出声,清清淡淡地冲殷无书道:“小沈是我们办公室那个姑娘,你见天地来办公室转悠,连人都认不全,怎么当的领导?”
听起来只是简简单单还顺带挤兑的一句话,但又确确实实地给殷无书解释了小沈是谁,只能说某人心思太过别扭,不管什么话都得绕临时两个弯才说出来。
殷无书弯了弯眼,噙着一点笑意看他:“我去你们办公室是为了看谁,你不知道?”
谢白:“……”他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别说话了,句句都被殷无书堵得哑口无言,耳朵根一直热着就没降过温,颜面何在。
然而殷无书依然不消停,他抬眸扫了一眼AD舍里横斜交错的小路和巷子,又忍不住眯着眸子,带着点儿笑意道:“我说怎么忽然软下来耐着性子给我解释呢,少年是不是不认得路了得靠我认方向?”
谢白:“……你还是走吧。”
殷无书插在大衣口袋里的手伸出来,挠了挠谢白的脸,懒懒地拒绝了:“不。”
不知道为何,自从谢白重新活过来后,殷无书就总喜欢在各种时候对他做这么些亲昵的小动作,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变成猫的那阵子弄出来的习惯。
更要命的是,谢白面上不说,心里对这种亲昵的动作完全不排斥,甚至是喜欢的。或许也是受了那阵子的影响。
好在殷无书虽然逗弄了他几句,总体而言还是靠谱的。他几乎没有耽搁就拽着谢白穿门走巷,来到了江昊然所说的F区。
果不其然,刚进区,谢白就看见前头不远处灯影和人影攒动不息,警戒线的荧光泛着微微的黄绿。
两人大步流星走过去,江昊然冲他招了招手:“小谢。”
老陈从旁边窜过来,把口罩之类的东西递给谢白,和他一起换上了。他全程都只顾着跟江昊然嚷嚷着情况,直到扣好口罩,才猛然发觉谢白身边还跟着一个人。
这其实是殷无书动过手脚的关系。他毕竟是横插进来的“领导”,纯粹只是为了在看顾着谢白的同时,可以名正言顺地往这些地方跑,也好第一时间知道出的事情需不需要太玄道出面处理。
当然,用立冬的话来说,这叫假公济私,毕竟就算他不在法医中心“卧底”,太玄道依然能收到消息,甚至有时候比法医中心还快一步。
总之,殷无书把自己插到法医中心,自然不能影响到中心正常的工作人员,所以不能随意顶替别人的职务,只能横空捏造。但是随便给人家加一个岗位,事后想要处理后续影响又有些麻烦,殷无书是个很懒的人,所以便只在法医中心他们这波人心里捏了个“领导”。他们对殷无书只有一个空壳概念,看见他就会下意识觉得“领导来了”,然而具体什么职务,什么级别,他们是下意识忽略的。
为了避免存在感太高,殷无书会刻意弱化自己,所以不论是江昊然还是老陈,第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他。直到过了好一会儿,谢白和殷无书都进了警戒线内,走到尸体旁时,江昊然才猛地反应过来,磕磕巴巴地冲殷无书打了个招呼,又猛地一拽谢白,压低了声音问道:“小谢,你刚才怎么不告诉我你跟领导一起,刚才电话里的声音就是他?你大半夜的不回家跟他一起干嘛呢?喝酒?”
“交流。”殷无书替谢白淡淡地回了一句。
江昊然眨了眨眼:“啊?”
谢白只能干巴巴道:“嗯,聊天。”
江昊然“哦”了一声,也不再多问,拉着谢白看起了尸体。
死者是一个年轻男人,看起来像是个大学刚毕业的,顶多二十三四岁。他面朝下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趴在地上,两手扒着地面,一条腿弯曲着,一条腿伸直,弯曲的那条腿脚尖还踮着地。乍一看那模样,就好像是在激烈奔跑中不小心摔倒在地,企图再爬起来似的。只是看着死了的模样,显然没有爬成功,刚撑住脚就断了气。
警方已经在地上勾画过了死者轮廓,最初的线索和表征状况也被江昊然记录下来了。此时的尸体被江昊然和谢白他们一起小心翻转过来,众人便看到了他的脸。现场几个年纪较轻的人已经忍不住背过脸去,有一个甚至无声地呕了一下。
就见那人的脸上一片血肉模糊,已经没有皮了,就好像那层皮被人整个儿撕了下来,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里。只剩下眼睛惊恐地瞪着,像是在某种难以置信的恐惧中没了声息。
谢白和江昊然他们凑成堆,一边做着记录一边说着一堆专业的字眼。谢白的嗓音总是不高,像是懒得费那力气,但他的音色非常好听,带着一种冷冷的质感,尽管只是低低说着话,在那一众人中也十分突出,有种极为理性又冷静的气质。
殷无书虽然干涉过不少现场,但对他们那些术语仅仅是听了一耳朵,并没有多认真地注意过,所以此刻也没有上前去掺和,只是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双眸在灯光映照下蒙了一层水样的光,静静地扫过现场一些昏暗的角落。
单看尸体,并没有看见什么格外特别的手法。殷无书听见江昊然说过,这男子身上有十二处刀伤,脑后还有被钝器猛力击打过的痕迹。不论是刀伤还是钝器击打,乍一听都和妖类没什么关联性,毕竟现在那些小妖伸手就能撕人,哪还用得着什么刀具。
再加上尸体现在被江昊然他们围着,他也不方便过于细致地查看。所以他再次弱化了自己的存在,绕着尸体周围走走停停,将各个角落都看了一圈——
这尸体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钢筋和红砖交错的艺术屋墙角,周围是一片水泥场地,一圈圈的石基围着好几个钢筋雕塑,看起来冷冰冰,透着无机质的冷硬感。再往前去便又是一道巷子,两边的围墙上满是AD舍四处可见的涂鸦,巷子深处有一盏昏黄的灯,照着另一边的G区。
殷无书将艺术屋几处边角都看了一遍,并没有发现什么诡异的踪迹或是妖类遗留下来的东西。这处人多口杂,他也不好堂而皇之翻得太过。
他看完一圈后,刚巧和抬头的谢白对视上,他摇了摇头,谢白点了点头。
五分钟后,他们两人以及江昊然和老陈都坐上了回法医中心的车,要将尸体带回去做深入解剖。
江昊然开车,老陈坐在副驾驶,谢白和殷无书理所应当地坐在了后座。
“没看见什么痕迹?”谢白偏头,用极低的声音凑近殷无书耳边说道。
殷无书非常享受这种耳语的姿势,所以嘴角始终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同样偏头冲谢白道:“暂时没有,回头把他们支走了,可以再看看,我还是觉得有些问题。”
但如果真的是妖,即便没有发现明显的痕迹,顶多再过一会儿殷无书就该收到消息了,所以说急倒也不急。
几人很快驱车回到了法医中心,人影匆匆来去,整个裹尸袋被搬到了解剖台上。
殷无书依然没有参与其中,其他人总会忘记他的存在,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倚靠在门边,看着解剖台边的几人忙忙碌碌。说实话,他非常喜欢看到谢白参与在其中的模样,似乎有些人气,又淡得很,冷静而从容。
江昊然他们忙着对比刀伤,忙着开胸腔看内脏状况和腔内积血,忙着用电锯开颅看颅骨和颅内损伤。
这一忙就是大半夜过去了,等众人终于完成了这一步尸检,时间已经快到凌晨。江昊然和老陈摘了手套,好一顿收拾,将浑身上下彻底弄干净一些后,这才用手指捏了捏眉心,一脸疲惫。
“小谢你过会儿怎么走?”江昊然一边给自己灌了一杯咖啡,一边问起谢白。毕竟他车在这,而谢白和老陈只有两条腿。
等他问完这话,又喝了一口咖啡,他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看向办公室里依坐在谢白桌边的殷无书,十分尴尬道:“哎呀,领导,我刚才困晕了,脑子有些糊涂,没注意您也进来了,过会儿我捎您一程?”
殷无书和谢白两人同时摇了摇头。
江昊然一愣:“那你们怎么走?有人来接?”
殷无书没有多言,顺口说道:“差不多吧。”
江昊然:“……”他有点不太能领悟这个差不多究竟是怎么个意思,不过看领导模样不像是假客气,或许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这么想着,也只得点点头,“那好吧。”
江昊然喝完这杯咖啡,便带着收拾完的老陈,开车先走了一步,回家先补个眠再来继续赶工作。
“走吧,再进去看一眼。”办公室里外人离开后,谢白拍了拍殷无书,先一步出了办公室朝解剖室走。
几步之间,他手间已经化出了黑雾。他边走边将黑雾仔仔细细地缠在手指间,从头到尾裹了个严实,而后又化出黑雾蒙在眼上。
刚绕了两圈,殷无书走到他身后,帮他将那黑雾理了理,平平整整地绑好。那些黑雾在他手里和在谢白手里一样听话,甚至当两方一起驱使时,这些黑雾更听殷无书的话,有时候甚至能替代谢白的主导位置。
不过这只是因为谢白身体恢复得不如殷无书完全,等再过上两年,或许就不是这个结果了。
两人走到解剖台边,谢白借着蒙眼的黑雾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整个尸体。
“怎么样?”殷无书问道。
谢白摇了摇头,眉心微蹙,又渐渐舒展开,抬头冲殷无书道:“没有痕迹,可能真的只是普通凶杀案。”
“那倒也好。”殷无书道,“不过这小半年没什么动静了,还真有些不大习惯。”
谢白默然无言地看着他,尽管他那双总是透着凉意的眸子被蒙在黑雾形成的绷带之下,没有露出来,但是单从他微微抿起的嘴角就能判断出,他有多想抽殷无书两下:“你当真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殷无书听他的语气,忍不住勾了勾嘴角,道:“当然不是,只是冷不丁陷入这种过于平静的状态,让我很有危机感啊,活成了无业游民的状态可怎么办,某些人很容易看不上我。”
他嘴上说着“可怎么办”,语气里却半点儿危急的意思都没有,显然只是在胡说八道。
谢白理都不理他,兀自又扫了一遍尸体,便要拉上尸袋。然而手指从某一处划过的时候,那尸体皮肤触碰到黑雾时,忽然蹿起了一道微亮的光,就像是不小心激起的一道带着一点火光的电流。他手指当即一顿,眉头又皱了起来。
殷无书显然也看见了那一闪而过的反应,当即隔空撇了撇手指,那裹尸袋便被扒了开来,露出刚才蹿过微光的地方。
会有这种反应的显然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凶杀案了,一般妖类留下的痕迹,在谢白手中起的变化跟这个略有些区别,这个倒更像是……灵。
妖和灵本源不同,前者是靠本身精修化了形,后者则是由人们加注于某种事物上的精神和意念凝出来的。就好比娄衔月以及她那酒楼里的小姑娘们就是妖,有些是花木化成的妖,有些是兽类化成的妖。而立冬这种就属于灵。
说实话,相较于妖,灵这种存在要难捕捉得多,也难以觉察得多。毕竟一旦凝聚的意念散了或是淡了,那些灵都会相应变得微弱起来,甚至会直接消失。
谢白和殷无书对视一眼,显然明白了这点。谢白紧裹黑雾的手指再次从那片皮肤划过,一点点地轻碰着。
起初几个地方都没有丝毫反应,直到他顺着那片皮肤上的刀伤,完完整整划了一下时,那种微光便又闪现了出来。
“伤口有问题。”殷无书想了想,又问道,“刚才你那几个小年轻同事是怎么说的?我听其中一个非常笃定地说是刀伤。”
小年轻……
虽说不论是江昊然还是老陈,对于他和殷无书来说,确实都是“年轻”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殷无书这种口气就总有一种他已经快入土的感觉,配上他那张正值盛年的俊脸,实在是违和极了,听得谢白嘴角一抽。
他抿了抿嘴唇,回想了一番江昊然的话,又将术语转换成人话给殷无书翻译了一遍:“他们觉得这创口毫无疑问就是刀划出来的,刚才之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大小应该是水果刀那种,刀刃很薄,刀身狭窄,但是并不长,也就比手指长一截吧,大约十一二公分。刃磨得非常锋利平滑,所以切口也非常利落。”
谢白指了指那伤口,又干脆顺手拉了殷无书,在他心口同样的部分简单比划了一下:“那刀应该是这样从上往下斜着划进去的。”
殷无书:“……小白,你没洗手。”
谢白:“嗯,没洗。”
有那么一瞬间,殷无书这个死洁癖嘴角抽动了一下,这要换成别人,这双爪子就别想要了,但是这么做的是谢白,他只能忍着。
不知道是不是他养孩子的方式不太对,明明是照着洁癖的方向养的,不知道为什么,谢白半点儿没有继承他这毛病,甚至还往相反的方向越跑越远。
倒不是谢白活得不讲究,谢白对于生活上的东西讲究程度不比殷无书低,衬衣一定要挺括没有一丝打皱的地方,大衣不像新的不乐意穿出门,等等。
但是碰到这种血肉模糊的东西,谢白就比殷无书下得了手,他碰那些东西的时候,几乎毫无障碍,一点儿犹豫也无。不像殷无书,即便隔空拨弄一下,也要用帕子把手指仔仔细细地擦一遍,好像慢一步手就要烂了似的。
谢白从小到大,性子总体是克谨有礼并且算得上乖的,他若是生在凡人间,过正常人的生活,从小上学念书一定是一丝不苟的好好少年。他唯一显露出孩子心的,就是偶尔会一本正经地作弄一下殷无书,往往十次有八次都是针对殷无书的洁癖。好像看到殷无书满心无语面上还非得保持风度的样子,就是他最大的乐趣似的。
谢白双眼仍旧蒙在黑布之下,所以殷无书看不见他那双眸子是不是闪过了一丝幸灾乐祸的意味,单就看他微微动了一下的嘴角,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
难得看他有作弄人的心思,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活泼了,殷无书一脸牙疼地看了他片刻,终于还是没好气地一晒,道:“行了,先前给你捣乱的仇算是在这报回来了,满意了没?”
谢白点了点头:“还行吧。”
“你继续说。”殷无书刚说完这句,又立马补了一句,“比划就免了。”
他这么说着,低头隔空给自己清理了一下大衣前襟,一边又无奈地撩起眼皮瞥了谢白一眼:“我听着呢。”
谢白闻言,这才又开口淡淡道:“也没什么,说这些只是想说,这伤口确实完全符合刀具的形状。”
但是这就有些问题了,倘若一个妖怪或是一个灵物,举着一把刀子划进人的身体里,同时又用爪子挠了人一下,那么被刀划出的伤口就不会出现什么反应,会出现反应的只会是爪印。
工具和身体一部分,区别非常大。
两人略一对视,几乎是同时品咂出了另一层意思。
“那刀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殷无书几乎是笃定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谢白跟他的想法完全相同。他略微思忖了一番,干脆低头又用手指验了一番其他地方,接着便发现了另一点。先前他们将这伤口作为正常刀伤时,并没有过度在意的一点:这刀伤主要集中在两个方向,一种向左倾斜,一种向右倾斜。
这本身并不是什么特别之处,毕竟握着刀施力方向和角度也就这么几种,几刀向左,几刀偏右再正常不过了。但是当他们发现这刀是那灵的一部分时,这个非常正常的点便值得多想一分了一一
谢白摊开手指又小幅度地顺着那几条刀口比划了一下,抬头冲殷无书道:“左右手。”
殷无书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那刀是那个灵的一部分,而那个灵并非只有一把刀,照着伤口的切向来看,那灵的爪子很可能就是刀形的,左一把,又一把。
这么一番分析下来,眉目便清晰得多了,有了形态特征,这灵也相对好找了一些。
谢白顺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四点五十,离天亮也没多久了。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如果不赶紧解决干净,多留它一天,指不定就多祸害一个人,谁知道它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意念凝结而成的。
“再去石井区那块看一眼,这灵刚才残留的东西这么微弱难找,说明先前一段时间凝在它身上的意念减淡了很多,也可能快要消失了。这种情况下,它应该跑不了多远。不过现在是这样,再过一会儿就没准了。”殷无书说道。
谢白想法跟他不谋而合,自然同意。他也没多耽搁,当即招了灵阴门出来。殷无书毫无愧色,抬脚便进,似乎这灵阴门是他自己开的似的,来去自如,自然得很。
明明他自己有瞬移的能耐,速度甚至不比谢白的慢,以往也用得十分频繁。可自从跟谢白捅开窗户纸在一起后,便找尽一切借口不想用,耍足了赖要蹭谢白的顺风车,也不知是个什么毛病。
谢白有一回忍不住问他,他盯着谢白点漆似的黑眸看了好半天,叹了口气道:“你这样的基本也别指望把我甩脱去找别人了。”
谢白当时听完这话,整个人都非常无语,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堵他,肯定否定都不太对味,只能一脸麻木地看着他,半冷不热地道:“你就是懒得自己动而已。”
殷无书弯了弯眼:“嗯,没错。”
谢白:“……”哪里不太对劲。
总之那样问过一回后,谢白便不再自讨没趣地问原因了,被他蹭多了顺风车,自然也就习惯了,随他去。堂堂天地至阳之人都不介意灵阴门里阴气太重,他又有什么好介意的。
凌晨四点多,石井区AD舍附近比先前还要荒,谢白干脆一道灵阴门甩到了AD舍大门口,跟着殷无书一起直接进了围墙,在小巷子中一阵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先前发现尸体的F区301。
301是那栋钢筋红砖混合的建筑,殷无书先前顺着这个建筑绕了一圈,也没发现什么遗留下来的妖物踪迹,现如今两人重新来到此处,不放心地又沿着建筑绕了一遍。
灵比妖的踪迹淡得多,也难寻得多。所以这次两人都找得格外仔细,花了将近半个小时,依然没有找到什么古怪的残留印记。倒是发现了这建筑居然不是个样子上的摆设,而是有门的。
这门开的位置十分禽兽,在一堆四仰八叉的尖利钢筋之中,像是裹在繁复结界里的入口。这哪里是让人进入的,摆明了就是让普通人看得到进不去,心里直痒痒的。
不过好在谢白和殷无书都不是普通人,就见殷无书抬手隔空拍了一下,数道金线便陡然出现在门缝之中,顺着门的轮廓游走了一番,最终汇集于锁眼处。
就听“咔哒”一声,那个掩在钢筋之后的窄门就这么被隔空打开了。殷无书优哉游哉地握住了谢白垂在身侧的手,接着两人的身影在原地化作一团水雾,倏然一散。
下一秒,那复杂的钢筋深处,窄门的面前,又倏然氤氲开一片水雾,谢白和殷无书的身影就在那片水雾中乍然清晰起来。
谢白抬手将那门完全推开,跟殷无书两人一前一后进去了。这两个一位是三界黑户,一位是三界黑户养大的黑名单二号人物,人生概念里从没有“怕”这个字眼,所以不管什么地方,不管哪里的门,他们都是推开便进,根本不需要提前试探一番或是格外谨慎一些。尤其当这两人还凑在一起的时候。
这建筑里一片漆黑,因为平日里根本不会有人真的进来,所以也没有必要开灯。而对谢白来说,他反正是蒙着眼的,开不开灯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他所看的都是精神气和灵气,根本不是常物的轮廓。
殷无书不紧不慢地走在他身边,两人扫量了一眼室内。这建筑里头简单得很,所有的墙壁全都漆成了白色,空空旷旷犹如一个后天塑造而成的洞穴,在这建筑正中的地面上,放着一个缩小版的钢筋红砖小屋,屋顶是平整的,刚好是个桌子的形态,四面各放了一只简洁的方凳,除此以外,整个建筑里头空空如也,一目了然。
因为这种带有强烈个人特色的设计本就是含着灵气和意念的,所以在蒙着双眼的谢白眼中,不论是这建筑外面还是里面,都星星点点地带着一点象征灵气和意念的亮光,像是浮于空中的尘埃或是洒在夜空的碎星。
于是有那么一瞬间,谢白几乎要被糊弄过去了。
不过很快,在殷无书碰了一下他的手指,似乎要开口说话时,他眸光一动,终于发现了一点儿不同之处。
他抬脚便朝右侧方走去,殷无书大步跟了过来,含着笑意的声音在他耳边沉沉响起:“我正想说呢,你就朝这边来了。”
谢白扫过那些如同尘埃一般虚浮着的微末光点,抬手在其中一块光斑中弹了弹。
笃笃。
手指果然敲上了实体。
这建筑在谢白以外的人眼中便是一片漆黑,没有什么额外的东西,而在谢白眼中又是光点纷纷,容易被干扰。这会儿他手指所敲之处,就是在无数代表着这建筑本身意念的星点中,隐藏的其他意念。
“你倒是眼力尖。”殷无书虽然看不见他眼中所见的光点,却依然准确地跟着摸上了那处墙壁,在那个特别的光斑上略微摩挲了一下,又轻轻捻了捻手指间,而后“啧”了一声,“颜料的味道。”
“颜料?”谢白愣了一下,他的味觉是在复活之后才恢复的,百来年不曾闻见过什么味道,自然对这些东西不那么敏感,还得听殷无书的。
“嗯,颜料。”殷无书点了点头,跟着“啪”地打了个响指,一抹火光便在指尖窜了起来,他顺手一扫,整面墙壁便被照亮了——空空如也。
这一整片的墙壁都是空的,什么东西都也没有,甚至连一点儿装饰一点儿挂画都没有。相较于整个凌乱而复杂的外形设计而言,这里头空得几乎跟外头的风格有些相悖了,让人觉得至少这面最大最为平整的墙壁上本来应该有些什么的……
墙壁,颜料……
两样事物相结合,他们便倏然想到了一样东西一一壁画。
或者涂鸦。
“走。”殷无书轻轻巧巧说了一句,握住谢白的手,话音未落两人就已经化散成了水雾,再转眼间,就出现在了301这钢筋红砖前面的巷子中。
先前在现场时,他们有扫过一眼这条巷子,巷子两边的墙壁上满是涂鸦,这种场景在AD舍中太过常见了,反而没让他们有所怀疑。现在前后略微一捋顺,便有了可以探查的线、这条巷子自然是头一处,因为离301不远,又不那么容易引人注目。
谢白落地的一瞬间,便隐约听见了一声极为低微的呼吸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暗处躲了许久,冷不丁被人发现时那种乍然一顿的呼吸声。他想也不想,当即便是一片黑雾甩了出去,狠狠砸在声音来源的那面墙壁上。
然而当他将那面墙壁笼了个严实时,那种呼吸声又彻底消失了,静得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样。
殷无书倒是也不急,他抬手拍了拍谢白的肩膀,冲他指了指巷子两边的围墙:“你封那一半,我封这一半,跑不掉。”
说完,他面前的那面墙壁上已是瞬间布满了金色的蛛网,如同闪电一般瞬间蔓延开,像是无数发散的光一样,仅仅在数秒之内,就爬遍了AD舍南半边所有的墙面。
而谢白也在那瞬间同时将黑雾洒开来,黑色的雾气如同瞬间氤氲而成的巨大幕布,一道接一道往不同的巷子里铺散过去,同样是眨眼之间,整个AD社北半边的所有墙面也被笼罩了个严严实实。
偌大的一片艺术区,转瞬间被封死了所有去路,不论哪处涂鸦有问题,都逃脱不了。
两人手指一动,同时收网。
在那一瞬间,果然又有一丝隐约的鼻息声从不远处的墙面传来了,乍一听有些类似于兽类。
“你那边。”谢白冲殷无书说道。
其实没等他提醒出声,殷无书那边已经动了手。就听一声极为粗哑的哀嚎声由远及近,殷无书那张暗金色的巨网瞬间收拢,包裹着一道不断挣扎的黑影,硬是从不远处的墙面拖拽过来,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那黑影拖到了二人面前的这堵墙上。谢白黑雾一转,当即将巷道两边封了个严实,这堵墙上的黑影再窜不出去了。
殷无书抬手打了个响指,一豆火光修然在他手指间窜了起来,亮黄的火舌泛着一点儿微微的白,被他轻轻一弹,便从他指间脱离,化为一团火球,浮在了那面墙壁前,将墙上那副生拉硬拽过来的东西照了个清清楚楚。
那的的确确是一幅硕大的涂鸦,一人多高,三米来长,刚好将这堵墙填得满满当当,只是略微显得有些拥挤。若是放到301那幢建筑的室内墙上,大概是不空不挤,刚刚好的。
这涂鸦所画的是一头不人不兽的精怪,身体有些像猛狮,被渲染成大片大片的金棕色,皮毛的光泽涂得乖戾又恣意,透着一股压不住的情绪。但是在那猛狮的背上,又有一对翅膀。只是这翅膀并非是覆着白羽的那种,而是由钢筋和铁管以及生锈的螺钉构成的翅膀骨架,带着一种冰冷又颓丧的感觉。
这种组合本就有些诡异之感,这猛狮脚下还团着随意涂抹的大团乌云,将整个画面都映衬得有些阴沉沉的。
而最让人不舒服的是,这猛兽的头并非是狮子的模样,而是人脸。只是这人脸麻木又空洞,脸侧的皮肤微妙地垂挂下来,就好像根本不是长在那猛兽脖颈上的脸,而是扯下了活人的脸,罩上去的。
除此以外,让谢白和殷无书一眼看清的,便是那猛兽在云间露出的两条前爪。更准确而言,这猛兽在乌云中半遮半掩的姿势,不像是四脚着地的兽类,更像是两脚着地的人所以所谓的前爪,是悬着的,以一种攻击的姿势朝前伸出。那爪子的尖端并非是手掌,也并非是兽足,而是两把薄而锋利的尖刀,刀尖上还沾着一滴将落未落的血珠。
整幅涂鸦其实不论构图还是细节,客观来说都非常不错,但是落入人眼中时,总会引起一种非常强烈的不适感。不论是这猛兽的模样,还是透露出来的情绪。
殷无书撩着眼皮上下扫量一眼,略微皱起眉头,用一种半是嫌弃半是调侃的语气说道:“谁这么大恨,涂什么不好,非得涂出这么个倒霉玩意。”
其实并非所有凝聚了情绪和意念的东西都会成为灵,要真是这样,这AD舍整个儿就没法看了,毕竟艺术区里,凝聚了情绪和意念的东西太多了,也没见其他涂鸦或者那些雕塑手舞足蹈地满哪儿乱窜。
殷无书嫌弃的也并非是涂鸦里单纯透露出的压抑、颓丧和愤怒。整个AD舍里头的每一块涂鸦、每一栋建筑、每一座雕塑乃至每一件设计出来的小玩意,都是带着情绪的,没有情绪,不成作品。情绪自然也是多样化的,或冷或热,或亮或暗,或积极或消极,或分享或宣泄,任何一种包括愤怒、压抑和绝望,都很正常。
但是能成为灵的,并且是这样充满恶意和杀意的灵,画这幅涂鸦的人一定是在作画的过程中,倾注了这样的念头的。他有杀意,灵才会有杀意。
完全相吻合,涂鸦才会活过来,并且会照着他意念中所向往的方式作乱。
这就招人厌恶了。
殷无书手指间一个用力,又抬手在那涂鸦前额双肩各拍一下,就见一幅朦胧而模糊的场景在墙上映透出来。
他们看见一个年轻男人咬着下唇,举着喷漆,表情有些癫狂地在墙上画下大片浓重的黑云,看起来几乎有些精神失常了,但是他所画的东西在技巧上又是相当不错的。他嘴里低声嘀咕着什么,嘴唇不断开阖着,却没有发出声音,但从眼里透出的光便能看出,是饱含了某种扭曲的宣泄的。
谢白干脆解了眼睛上蒙着的黑雾,一边收着一边看了几眼。那男人喷涂起来的速度极快,也或许是映照出来的场景本就已经加快了速度。总之过了片刻,那男人便画好了整幅画,只除了一个地方空着一一那只怪物的眼睛。
而那个男人则在这时放下了喷漆,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支笔,那是一支竹管细毫的毛笔,冷不丁出现在他手上,映衬着硕大而扭曲的猛兽涂鸦,显得格外违和。
谢白和殷无书看见那支笔时均是一皱眉,心中闪过一丝想法。果不其然,就见那男人蘸了事先准备好的浓墨,极为小心地用那支笔给怪物填上了眼睛。
双眼画完瞬间,那男人表情几乎是定住的,一动不动,似乎屏住呼吸在等着什么。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工夫,那涂鸦突然动了起来。
那男人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谢白本以为他至少会在这种时候露出一丝惊慌,或者是弄假成真的手足无措。然而下一秒那男人已经站定了脚步,突然笑了起来,看着开始活起来挥动着刀刃的涂鸦,表情有种近乎痴迷的亢奋感。
后面几乎不用看,谢白也能猜到大概了。他皱着眉盯着,那男人看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垂眸给自己一只手一圈圈解开黑雾化成的绷带。
果然,在他低头又抬头的短短时间里,那涂鸦已然整个儿活了过来,就在那近乎疯癫的男人一脸亢奋地要领着那涂鸦往AD舍外去时,带着浓重情绪的涂鸦已经等不及地先扑倒了他。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露出了该有的惊慌,连滚带爬想逃脱,却终于还是在有所动作的一瞬,被涂鸦中的猛兽猛踢了后脑,又用带着刀刃的利爪宜泄般地疯狂划了十数下。直到那男人最终趴在301往外去的墙边,再没有动弹,那涂鸦才细细地割下了那个男人的脸,覆在自己的脸上,而后便像是倏然被抽走了一股精气一般,弱化下来,重新化为黑影,暂时贴在了红砖墙面上,又顺着墙面的走势,勉强窜了出去,溜到了现今这条小巷里。
殷无书毫不客气地猛地收紧了暗金色的网,就听那片涂鸦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怪叫,在金网的大力拖拽下,活生生从墙上被撕了下来,撕下来的那一瞬间,倏然化作了一团黑而浓稠的影子。
殷无书并没有就此放手,而是隔空动了动手指,那暗金色的网便在那黑影的挣扎扭动中越收越紧,到最后几乎紧紧地贴在那黑影身上,绷得它好似被凌迟一般。收到不能再收的时候,一条暗金色的线直接在那黑影脖颈处收了口,将那黑影突兀的眼珠勒了出来。
“小白。”殷无书叫了一声,将收好的黑影送到了谢白面前。
谢白抬起解开了绷带的手,覆在了那个黑影的头顶。黑影惨叫连连,在谢白手掌的作用下越来越小,以疯狂的速度被谢白的手指化散吞噬了个干净。
最终那暗金色的网中只剩了两枚眼珠。谢白捏起那两枚眼珠毫不避忌地翻看了一眼,又往殷无书面前递了递:“有这东西,你有办法找到那支笔么?”
殷无书瘫着一张脸往后让了让,干巴巴道:“啧,没大没小,有话好好说,你先把这脏眼的玩意儿拿开。”
谢白挑了挑眉,又捏着那眼珠子在他鼻尖下头晃了一圈,直到看着殷无书一脸“我怎么养了这么个白眼狼”的表情,想怼人又得憋着,一副要了老命的样子。他这才大发慈悲地收了手,将眼珠子用黑雾扎起来,束成囊袋,在手中颠了颠,嘴角抿着一个十分浅淡的笑。
“你这使坏的心哪天能收?”殷无书见到他嘴角掩不住的一点浅笑,没好气地问了一句,又觉得被那倒霉玩意儿辣一辣眼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
谢白瞥了他一眼:“你可以选择跑啊。”
殷无书:“……”
反正碰上谢白,他总是没辙的,只能认命,谁让是自己惯大的呢。
有那两枚眼珠子,倒也不是不好找。他自己很少卜算东西,因为他所见的往往涉及到太多人和事,不好轻易乱算,所以他一般能偷懒便偷懒,有事就找娄衔月。
天色渐渐亮了些,AD舍外头依稀有了车辆来去的声音。谢白左右一扫,见没有人影,便干脆在这巷子里就直接甩出了灵阴门,将殷无书一卷,便直奔古阳街。
两人站在娄衔月的酒楼门口,谢白抬手正打算叫门,忽然想起什么般住了手。他面色淡然地后退了一步,冲殷无书道:“你来吧。”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冷冷淡淡又格外正经,看不出丝毫问题。百来年没被谢白使唤过,殷无书十分怀念当年谢白没辙需要寻求帮忙的时候叫他一声,然后漆黑的眸子一转不转望着他的模样。
谢白重活过来后,虽说两人是在一起了,但是谢白百年里养成的独来独往的脾性有些难以掰正,当年的习惯至今没能养回来。现在谢白冷不丁让他帮忙敲个门,他都觉得有些莫名的欣慰。
他弯着眼应了一声,甚至根本没细想过为什么,就干干脆脆地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娄衔月那只八哥依然十分迅速地俯冲下来,看见来人后,又拼命挥着翅膀飞进楼上的窗口里,叽里哇啦一顿叫唤。就连楼下的两人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那撕心裂肺的“起床——起床——有人敲门——啊——”。
殷无书心说不好。
这声不好刚冒头,就见楼上突然砸下来一个影子。好在殷无书早有所觉,拉着谢白及时让了一步。
咣当——
一只烘手用的铜炉就这么被砸了下来,清清脆脆地落在两人脚前。
殷无书面无表情地看向谢白。
谢白扭头看向别处。
“……你也就脸长得白了少年。”殷无书没好气地挠了挠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掰正过来,凑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下回使一次坏,就地亲你一回,不开玩笑。”
谢白耳朵尖泛着红,面上却依然凉凉的:“请你分一分时间地点再乱来,否则丢的是你的脸不是我的,毕竟你比较容易被传成变态。”
“哪个神经病这个点来拍门你是做贼来的吗?啊?!”娄衔月的声音在楼上响起,随着趿拉的拖鞋声,凑到了窗边探头一看。
“啊哟大白天活见鬼。”娄衔月猛地缩回头去,拍着胸脯“砰——”地关上了窗,过了几秒后,又打开来探头重新确认了一遍,“真是你俩?你们大早上的不睡觉么?这才几点?”
殷无书没好气地拖着调子,低声道:“我倒是想接着睡……”
谢白转头瞥了他一眼,怕他一不小心当着娄衔月的面又蹦出一些引人遐想的话来。
他其实不知道娄衔月和洛竹声能不能看出他俩的关系早就不是百来年前那样单纯了,或许有些察觉,也或许真的只当是殷无书一手把他养大,所以现在消除误会就又回到了当年极为亲近的状态。
谢白自己其实无所谓,他只是有些担心殷无书本就不大好的形象又添一笔黑印,所以他干干脆脆地抬手捂住了殷无书的嘴,抬头冲娄衔月道:“娄姨,劳驾帮个忙。”
娄衔月本来起床气挺大的,一看谢白不怕死地堵了殷无书的嘴,顿时心情舒畅。她拢了拢睡乱了的大卷发,冲谢白眨了眨眼,道:“上来吧,去二楼等着,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谢白应了一声,见娄衔月关上了窗,拍了拍殷无书,带头要往酒楼里走。
结果殷无书原地没动,勾了一下谢白的手,琢磨着:“娄衔月刚才是在对你抛媚眼吗?”
谢白:“………”
他当即停住步子,抓着殷无书的肩膀,将他转了个方向,摊手一指,冷冷道:“直走街角右拐,有药店,你先去冷静一下,我去找娄姨办正事。”
殷无书顺着他的推力走了两步,又挑着眉转过身来:“学会拐弯抹角地骂人了啊?”
“不然我能说什么?”谢白瞥了他一眼,懒得搭理,抬脚进了酒楼。
殷无书懒懒散散地跟了进去,上了二楼便不客气地在老位置坐下。两条长腿舒适地交叠着,一只手搁在桌,另一只则搭在了谢白的椅背上。
谢白:“……”
这人大概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拐了自己养大的人。
娄衔月很快换了衣服收拾了头发甚至还扫了个淡妆,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快的手速。
她在两人对面坐下,果不其然,面色略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殷无书搭在谢白椅背上的手。毕竟这样的姿势,从某个角度来看,几乎像是半个搂抱了。
其实早在之前,娄衔月偶尔会觉得殷无书和谢白之间的关系略有些古怪。亲近的时候太过亲近了一些,决裂的时候又太过绝情了一点。她整天闲书没少看,那种“其他人我都不搭理,只在意你一个人”的桥段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不论是将殷无书和谢白定义为师徒关系,还是养父子关系,或是长辈同小辈之间的任何一种关系,这种极端而单一的感情都有点不太对。
一开始娄衔月说不出所谓的“不对”究竟是哪里的问题,毕竟不论是师徒还是父子或是旁的亲人,相依为命的时候跟她所谓的桥段也有些相似,所以要说那些不能存在于亲人之间,又太过绝对。
但娄衔月就是会觉得有些别扭。
后来的某一天,她对着洛竹声八卦时,恍然明白了不对在哪里一一殷无书和谢白之间的牵绊太烈了。那种亲人间相依为命的牵绊虽然也是单一而直白的,但大多会随着日子变久,越来越平淡,渐渐化散在细节之中。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那种牵绊就好像随时会把命都搭进去。
事实证明,最后他们还真的玩起命了,一个半死不活,一个死而复生,又是挖心又是抵命的。反正她身为一个活了数百年的陈年少女,有些承受不来。
但是洛竹声却坚持说她想太多了,闲书少看,看了也别把桥段往这两位身上套,毕竟两个都不是正常人,谁猜得透他们怎么想的。
后来的后来,娄衔月已经看到麻木了,便在麻木中自我升华了一番,觉得这俩大约就是这性子,主要在于他们太独了,普天之下找得到比三界黑名单一号二号更独的两个人么?找不到了。
所以他们冷不丁碰上个相合的,就会显得专注到有些极端。碰巧,这俩还凑一起了,所以效果翻倍。
然而这种麻木,在近一年又受到了新的冲击。她有时候会觉得殷无书浑身上下透露出了一种以往没有的意味,在谢白身边尤其如此。
这种意味叫做肆无忌惮。
具体怎么个没有忌惮。娄衔月依然说不清楚,甚至她自己就觉得这种说法有些矛盾,毕竟殷无书本来也没忌惮过什么东西。
所以这些天,她总是忍不住关注他们两人相处的细枝末节,结果没观察两天,就把自己酸倒了。
个中原因,她没胆子细想,也不好跟洛竹声叨叨,免得对方又说她闲书看傻了。
委衔月按捺下心里疯狂叫嚣的好奇,正了正脸色,冲谢白道:“说吧,要你娄姨帮什么忙?”
她刻意强调了一遍“娄姨”,就是变相强调了一下辈分差别,然后状似不经意地瞥了殷无书一眼,却见殷无书手指垂着眸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桌上无声敲着,似乎当真是打算全程不乱插话,等谢白和娄衔月说正事。
总之,脸色一点儿没变,丝毫看不出什么在意辈分。
娄衔月脑中一转,觉得自己恐怕还是想太多了,于是收了乱飘的神思,坐正了身体,眼睁睁地看谢白面无改色地掏出两枚眼珠子来。
娄衔月:“……小白你是不是偶尔也该考虑一下娄姨虽然是姨了,但本质还是很少女的。”
殷无书终于懒洋洋又没好气地插了一句:“他这是恶心完我了来恶心你,亲近点的一个也跑不掉。”
娄衔月:“……”并不想要这样的亲近。
谢白不冷不热地看了殷无书一眼,殷无书懒懒地抬手在自己嘴巴上横拉一道,意思是“我闭嘴,你请”,但是眼睛里明显含着点儿似笑非笑的意思。
娄衔月:“……”越来越不对劲。
谢白当然不是来故意恶心娄衔月的,毕竟这种使坏的事他也只有对着殷无书才干得出来。他将那两枚眼珠递给娄衔月时,特地用黑雾包了一层,以免沾到娄衔月的手。
“这俩眼珠子怎么了?”娄衔月也不是傻的,当然能分辨得出谁是胡说八道的,谁是来干正事的,所以她也没多扭捏,干脆地把眼珠接了过来,一边撇着嘴,一边细细地看着,刚看两眼就皱了眉。
“看出来了?”这回问话的是殷无书。
“嗯,有点意思。”娄衔月答道,“所以是画出这对眼珠的玩意儿跑了,你们让我来帮你们找?”
殷无书虚虚敲击的手指终于真正落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轻响,似乎在应娄衔月的话:“嗯,就是这个打算。”
娄衔月翻看着那对眼珠,颇有兴味道:“这种妖化的笔连同你们找的这支在内的话,我大概也就听说过两支。一支是正正经经的点睛笔,真正的点睛笔是用来画魂的,这支反了,显然是借着点睛的名义来吸魂的,冒牌货。"
“废话,要是真点睛笔,我们抓它干什么?撑得慌?”殷无书没好气道。
谢白没再听他们说些有的没的,直接问道:“娄姨,能找到么?”
娄衔月点了点头:“差不多吧。”
她说着,从一旁备好的盒子里摸出卜算要用的东西,一如既往让谢白想着目的抛了一次卦,然后仔仔细细地解了起来。
片刻之后,她拨弄着桌上的东西,抬头冲两人道:“被拾走了。”
“拾走了?拾去哪儿了?”殷无书忍不住问道。
娄衔月拨弄了一番,道:“西南方三百里,中午之前过去还能见到影子。”
两人对视一眼,二话不说就开了灵阴门,一前一后转眼便没了踪影。这种阴阳方向多少里的找人方式对于谢白来说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一回生二回熟,尽管上一回被殷无书中途捣了乱,最终直奔向了他设好的兔子圈套,但这次应当是不会再出大纰漏了。毕竟股无书亲自跟着来了,罗盘也是他把着方向,再出岔子,谢白就可以把他的几身衣服收拾收拾从屋里扔出来了。
法子依然是老法子,谢白每隔数十里便落一回脚,由殷无书确认一番鬼门之一的“西南方”究竟在哪儿,然后再继续行进。如此一程又一程,两人配合算得上默契,几乎没有什么平白耽搁的时间,而且做正事时,殷无书并不会真的给他捣乱。
所以这八百里并没有花上多久的时间,当他们真正在“西南方八百里”所指的地方落地时,时间仅仅是从清晨变成了早晨。
“拾笔的人在这里?”刚一落地,谢白就忍不住低声疑问道。
因为他们所站的地方是一片连绵山峰中的洼地,地面草木纷乱,交错结缠,有一些野生的老松长得格外茂盛,细细的松针愣是生出了一丝鲜肥感来,绿得滴油,看得人反而有些不大好的感觉。
这块山洼洼地面并不平坦,几乎三步一个土包,五步一个隆起,连绵起伏堪比一个缩小型的丘陵地带了。这些土包的起伏幅度和大小,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野坟包。如果这里连绵起伏的小土包当真都是野坟,那和乱葬岗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所以谢白才略有些疑问:怎么会有人拾了那笔来到这里?
不说旁的,这地方的阴气明显要比别的地方重很多,明明天上正明晃晃地挂着太阳,还是个难得的大晴天,这山洼之中却刚巧没沾上一点儿阳光。四面几座高山的影子将将好轮流掩住这处洼地,以至于这里几乎全天都晒不着一点儿热意,自然阴得惊人。
只是在这里站了片刻,谢白便觉得整个身体都随之凉了下来。
普通人要是落在这里,不是冻死就是吓死了。所以由此可见,真正拾笔的可能根本就不是个普通人。
“能落脚在这种地方的,没准根本就不是人。”殷无书懒懒地撩起眼皮,扫了一圈。
说实话,他也根本没有把所谓的拾笔人放在眼里,能冒冒失失将这种“收魂”笔偷偷捡起来当宝贝的,能是什么道行的?更何况他和谢白两人都在这里,妖类生死也就都包圆了,那人若真识趣些,在他们落脚的时候就该抖抖索索张罗着要跑路了。
他这么想着,目光刚好从远处一株老松上扫过,谢白的目光刚巧和他落在了同一点,两人甚至不用对视就知道再一次不谋而合。
殷无书哼笑了一声,冲谢白一偏头:“你想松松筋骨,还是想偷个懒?”
谢白面色淡淡地揉了揉手指关节,不等答话,两片黑雾便犹如潮水一般倏然蔓延开去,仅仅是眨眼的工夫,便将那松树连同整个乱坟坡都包裹在了其中。
“行,那我偷个闲。”殷无书说话间,已经化作了一团水雾,又倏然出现在了松树的另一边,和谢白一起,刚好形成了一个两面夹击的状态。然而他却并没有动手,反而抱着胳膊,懒懒地欣赏起来,面上是一副全无必要的了然。
有那么一瞬间,谢白看他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微的无奈,只是很快又收敛起来,下一秒两手手指微微一收,就见被黑雾扒满的整个山洼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拎了起来,又轰然落下。
整个地面都隆隆震颤着,在这一收一放之间,那株被围住的老松树肉眼可见地打了个哆嗦。谢白依旧面色平静地收了一下手指……
轰隆——又是一下震颤,那老松树终于摇晃了一下,似乎有些支撑不住般不住地打起寒颤来。
“别逗他了小白。”殷无书难得大发了慈悲,冲谢白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谢白两手已经将山洼拎空了,闻言没什么表情地歪了头看着他,似乎在略微思索这话该不该听。
那老松树抖得松果扑簌扑簌直往下落,谢白这才终于出了声,却不是对殷无书说的,而是对这老松树的方向:“还躲么?我可以替你把祖坟都拆了。”
他说起话来平平静静的,也不带什么明显的语气,似乎是心平气和地在跟你讲道理,前提是他先把两只手微收的手指松开。
那老松树在这种平静得几乎没有半点儿冲动的威胁下,终于打了个摆子,轰然栽倒在地,深入地底的树根都被掀了起来,带起了层层湿泥,一捧森森白骨就这样从湿泥里露出了一个脑袋。
那黑洞洞的眼眶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却莫名显出一股子肝胆俱裂的惊惧来。那露出的骷髅头惊慌失措地朝谢白这边看了一眼,又抖啊抖地转脸朝殷无书看了一眼,打的哆嗦都能听得见,骨骼和骨骼之间的撞击声咔咔哒哒,倒是挺生脆。
那骷髅两只森白的骨爪扒在泥地边,牙齿冲着谢白咯咯打了半天的颤也没能说出话来。
“就你这胆子,还敢偷笔,也是挺刺激的。”殷无书漫不经心地挤兑那骷髅,“都烂成这样了,偷来做什么呢?”
那骷髅都快吓懵了,依然半天找不回自己的神。
谢白冷冷淡淡地吐了两个字:“说话。”
也许是字少了容易理解,那骷髅终于在一个寒颤之后哆哆嗦嗦开了口:“我只是……只是想借这点睛笔画个皮披上。”
谢白依然一副十分讲道理的模样,平平静静地冲他道:“这不是什么点睛笔,假的,只是要成妖化形了,精气不够,借着点睛的幌子,去吸写精气而已。”
那骷髅张了张白森森的牙,半天不知该答些什么,似乎谢白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就把他所有的想法都扯了。
也许是这骷髅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怯懦,不像是十恶不赦的,也许是他还没表明出什么杀意来,也许是因为实力太过悬殊没什么好着急的。所以谢白表现出了难得的耐心。
那骷髅过了好久,又动了动自己的手指,道:“可是……可是我想要点睛——”
“没有点睛笔。”谢白依然冷冷的,“你拾的那支帮不了你任何事,反而会在使用的时候,把你这最后一点儿魂气都吸了。”
那骷髅闻言,似乎有些害怕。犹豫了好一会儿后,它手指一松,朝前拨了一下,一只竹管的细毫笔就咕噜噜滚落下来。谢白毫不客气地一动手指,那支竹笔就落在了他手里。
还未成型的妖丹刚一触到谢白的手指,就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凄厉嚎叫,叫得人心头发麻,那骷髅抖得更加厉害了。
竹笔里含着的妖丹被谢白掏了,整支竹笔也应声而裂,咔嚓一声碎成了几片,连带着前头的笔头,纷纷掉落在地。
谢白将那聚化为小小一团的光点仔细收好,目光便又落在了那骷髅身上:“我只管妖灵,不管鬼事,你也不用这样惊惶。”再抖就真散了架了。
就凭这点儿胆子,谢白觉得这骷髅恐怕确实不是要出来作乱的。他难得多问了一句:“你要点睛笔画皮披上做什么?”
殷无书倒是也不嫌他多事,陪着他在这坟场上耗着。一边有些嫌弃这里的气味和脚下的湿泥,一边又颇兴致地看着谢白一本正经地做事。
那骷髅被这么一问,忽然就哭了出来,哇哇叫着嚎啕大哭。
谢白:“……”
殷无书:“……”
这两人都十分不擅长应对会哭的,不论是哭功了得的人,还是哭功了得的鬼。殷无书这辈子只哄过一个掉眼泪的,就是小时候的谢白。况且谢白小时候掉眼泪,都是闷不吭声,埋在他胸前半天不抬头,把他衣服都染湿了也听不见什么声音,格外招人心软。
这种嚎啕大哭款的,他有些招架不住,当即就皱了皱眉,“啧”了一声道:“你别忙着嚎,我难得有耐心,你先把话说全了,我不保证我的耐心能维持到你哭完。”
这话果然十分有用,他一说完,那骷髅就急刹车似的止住了自己的嚎啕,抽抽噎噎地道:“我就是想回去看看我妈,我在外头不小心出的事,这都一年了,她一个人住,我就想看看她还好不好。我想披个皮回去,陪她过个年三十,起码先把今年过去了。我妈……我妈身体不好……”
谢白:“……”
殷无书:“……
这两位没爹没妈的人默默看着他抽抽噎噎地说了半天,差不多理清了原委。这骷髅是个在外打工的,平常也就过年能回家一趟。今年年初他爸去世了,留了他妈一个,他匆匆赶回家办了后事,安顿好他妈,想回来把工作给辞了,回家陪他妈住。结果在回城的路上碰上事故,他从车里翻出来,落在了这里。这地方潮湿又没个遮盖,还有专盯着尸体的鸟虫,于是没多久就烂透了,化成了骨。也许是执念太深,也许是这地方阴寒容易养鬼,他徘徘徊徊始终没有彻底散掉。
他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太阳照晒的地方也不行,只能在这一方山洼里打转。那支“点睛笔”是他在前头山洼的溪水边拾到的,不知是被鸟叼来的还是顺着水流来的,也或许是那支“点睛笔”想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结果没换好,一不小心落到这荒郊野外。不过也不能说是失误,毕竟这里虽然没有活人,但是鬼可不少,魂气足,如果真让它饱餐一顿,估计也是够的。
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谢白听那胆小如鼠的骷髅哆哆嗦嗦说完后,忽然开口问道:“你家在哪?”
殷无书:“……”完了,他家小白要学雷锋了。
他之所以一路都这么积极,就是想帮着谢白早点儿把事情搞完,把该捉的妖捉了,该拿的丹拿了,回头让立冬登记在册,月底签个字那便算完事了。七七八八做完,哪怕谢白还要再回一趟法医中心,上午也能完事了,还能剩一整个下午和晚上的时间给他。
百来年前,每年除夕,他们总是要一起过的,他极其享受和谢白一起看着时间缓缓走过,旧年过去,新年又来的一瞬。这种心情就好像凡人间期待瑞雪兆丰年这个兆头一样,总觉得这样就能象征往后的一整年,乃至十年百年千年,都会这样平静又恬淡地朝夕与共。
而现在掐指算来,他们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一起过除夕了,这是百来年后的头一次。然而老天似乎想同他开个玩笑,非要如此吊着他的胃口,好像不吊到最后一刻都不过瘾似的。
他默然无奈间,谢白已经问到了那人老家所在的位置。
殷无书:“……”看来是挡不住要走一趟了。
果不其然,谢白抬眼朝他的方向扫了一下,又抿了抿唇似乎在思忖什么。片刻之后还是冲那骷髅张开了一片黑雾,道:“进来吧。”
殷无书没好气道:“我进你的灵阴门还被打出去过几回呢。”
谢白远远听见这句话,抿了抿唇角,似乎因为那语气里包含的怨气而有些想笑。他就这么兜着灵阴门,静静地望着站在那处的殷无书,望了一会儿后,忽然伸手冲他招了招。
“你招了我就来了么?”殷无书没好气地摇了摇头,然后……
还真就来了。
谢白看着殷无书走到自己面前,一副“拿你没辙”的模样,终于弯了弯眼。
这大概是这些天里,他头一回这样笑,让殷无书冷不丁又想到了百来年前在桃树下骗他酒里有虫的那个谢白。
殷无书抱着胳膊,垂着眼皮看着谢白弯了又收的双眸,看了一会儿后,捏着他的下巴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
谢白:“……我手里还有个骷髅。”
“让他看。”殷无书懒懒地拖着调子,冲谢白眨了下眼睛,抬脚进了灵阴门。
谢白看着他的背影没入黑雾中,嘴角又抿出了一道微微的弯。他曾经听过无数关于殷无书的传言,大多都是在说他有多么阴晴不定,脾气古怪,独来独往,捉摸不透,总而言之就是个不好亲近之人。即便是跟他相识多年的洛竹声和娄衔月,偶尔也会透出一点点敬畏之心,玩笑归玩笑,真惹是绝不敢惹。
但是在谢白这里,殷无书其实好哄也好骗。
一个吻,一个笑,他就心情舒畅什么都好了。
这骷髅老家在栗市边郊的乡下,离临市很近,送完人打道回府,倒也不算耽搁。那骷髅从没有见过灵阴门,在里头走得抖抖索索。他走在最前头,谢白和殷无书并肩走在他后头,以至于他全程都不敢停步,生怕停了会挡着后头两位大人的路,一路把自己跑得骨头相磕,咔哒咔哒响着,跑着跑着就把谢白和殷无书甩了一段距离。
"这堆骨头速度还挺快。”殷无书听着那声音越来越远,哭笑不得。转而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捏了捏谢白的下巴,借着一片漆黑肆无忌惮地又挠了一下,活似在逗猫,“你怎么突然有这兴致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给鬼谋皮这种事是记在你自己的账上的。”
“一件而已。”谢白说着,“除夕夜里一个老人家枯坐空等,确实有些太孤单了。”
殷无书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虽说他们不太好插手凡世太深,尤其跨界管事算是一个忌讳。但是对他而言,这世间万事都有自己的因果缘分,做便做了吧。
谁知他正这么想着呢,谢白忽然又淡淡出声道:“况且听他说着那话,我突然想起来,早前那百来年,也有个年纪大到没边的人年年孤零零地过除夕呢,怪惨的。”
殷无书:“……”
多棒啊,他家小白又开始拐弯抹角地挤兑人了。
他闻言好气又好笑:“嗯,我是一个人过了百来年的除夕,你不也一样么,五十步笑百五。”
谁知谢白听完,真假难辨地回了一句:“我不是。”
殷无书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谢白一本正经道:“某些人给我洗了百来年的脑,让我在市井间多呆一呆,所以我照办了,有几年除夕跟同事一起过的。”
殷无书:“………”
他心里陈年的酸水都要漫上头顶了。
于是,殷无书就这么一路维持着酸唧唧的心情,跟着谢白和那骷髅在栗市边郊的乡野落了地。
落脚处是大片大片的田,阡陌纵横。田埂上偶尔会有一两间砖瓦砌的房屋,田野尽头是一小片青砖黛瓦的村落。
谢白从袖里化了一团和妖丹类似的白色光点出来,屈指扣在那骷髅头骨上。接着,那白光自上而下铺撒开,所过之处,骷髅便生出了皮肉。待到白光落到脚底,一个黝黑皮肤个头瘦小的年轻男人便茫然站在了田埂间。
这其实不过是个简单的障眼法,骷髅也还是骷髅,作不了妖。甚至这障眼法中还加了一道限制,他若是临到关头反悔变质,白骨会就地化为灰,魂飞魄散。
“这障眼法能维持一天一夜。”谢白的音色依然很冷,像是腊月里结在枝叶上的霜雪,带着一层薄薄的寒气。他简单交代了两句,便转身抖开了灵阴门。
在他和殷无书抬脚跨进灵阴门时,终于从茫然中回神的黝黑男人哭着冲他们说了句谢谢。不过两人都没有听清,就已经合上了缝。
灵阴门中长道狭窄,顶多能两人并肩,两旁有墙壁一样的阻挡物,整条长道漆黑不见五指,像是一处独立于世的隐秘之所。
谢白刚要抬脚,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握住了双肩,接着身体便被一股力道压得抵到了“墙壁”上,股无书那酸唧唧的情绪终于还是没憋住,一边低头吻着谢白,一边贴着他的唇齿不满道:“你和别人过了几回除夕,我今天都得讨要回来。”
“你……”谢白被他闹得没辙,只得乖乖说实话,“没有,骗你的。”
他的吻细致又稠密,一下一下吻得谢白几乎喘不过气来,却又觉得难以抗拒,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温和回应的姿态。
只不过渐渐的,殷无书的吻就变了味,从嘴唇流连到下巴又到了脖颈,谢白一阵耳热,任他亲了一会儿。直到他的手掌从衬衫下头探进来的时候,谢白突然回神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他嗓音因为被挑起的感觉变得有些哑:“你不会……要在这里胡来吧?”
“不行么?”殷无书的嘴唇贴着他的脖颈,沉沉的声音连带着他的身体都跟着微微震动,“没人听见,没人看见,你都不用刻意压着声音。”
谢白耳朵更热了,有些狼狈地把他的手从衣服里拉出来,道:“我还得去法医中心。”
“去他的法医中心。”殷无书放开了他的脖子,又重新堵上了他的嘴唇。
谢白被他弄得耳朵根发痒,忍不住喘了一口气,在细密的吻中断断续续地放着大招:“这里……你没法洗澡……也,也没衣服可换,我在这条道里拖拽过……各种尸体。”
殷无书:“……”
听见这话的时候,他的吻刚好移到了谢白耳根处,“没法洗澡”、“拖过尸体”这类字眼一出,他就默默停下了动作,脑袋沉沉地压在谢白颈窝里,呼出的气息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谢白的皮肤上,撩得他也差点儿抵抗不住。
殷无书缓了好一会儿,没好气地在谢白脖颈间咬出一道印,压着谢白楼搂好一会儿,才用格外无奈的语气哑声道:“小白,你再这么玩几次我会被你玩出问题的。”
谢白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脑子还有些昏沉,过了片刻反应过来,便就这下巴抵着殷无书肩窝的姿势,低低笑了起来。
而后,他又正色道:“我说的是实话,提前告诉你总比事后知道的好,毕竟……”毕竟你那严重至极的洁癖发作起来,指不定要把自己碰过石壁的手脚都剁了也不一定。
“你还是别说话了吧。”殷无书在他脖颈间沉沉叹了口气,又重新吻了他一下。
两人最终还是没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灵阴门里胡作非为。谢白这一条道直接开到了法医中心,毕竟既然掺和进了妖灵,就总得善后一番。
谢白的灵阴门开得远了些,没有直接开地下车库,事实证明这点十分明智,因为很可能开过去就跟江昊然同志面对面了。
法医中心的这帮人号称铁人队,连续数十个小时不眠不休是常事,通宵达旦地加班也是常事。这不,昨晚一直忙到了凌晨四点多才离开,现在九点不到,一个个地又坐在办公室里了,也不知道已经来了多久。江昊然和谢白殷无书刚巧踩着同一个点进门,只不过殷无书是去对面办公室装吉祥物,谢白则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很久以前,他混迹在凡人中间,跟着他们一起工作时,总是抱着一种极为疏离而冷静的态度,从没有想过要和谁深交,也从没想过这工作做了有什么意思,与其说是混迹于生活中,不如说是在执行殷无书曾经给他布置的“任务”。
甚至他刚插到法医中心来工作的时候,整天也都是游离在众人之外的,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混杂在普通人之中的自己幼稚又无聊,像是在演一场戏。但是现在心境却忽然不一样了,这些日子,他好像忽然能理解殷无书当初希望他沉融于人世的目的了。
从前他的办公桌总是最干净的,除了电脑和文件,没有任何一点私人的东西,甚至连杯子都没有,因为他不用像普通人一样吃饭喝水也能活。
这些日子,他的办公桌上渐渐多了一些新的东西,尽管依然很少,只有一盆顺手在路边花店里买的绿植和一个偶尔会用来接咖啡的杯子,但终归是有了些他自己的痕迹。
殷无书扎进他所谓的办公室里便彻底没了动静,谢白怀疑他是趁着空闲回古阳街去了,毕竟今天这一系列事情还得立冬登记名录。
谢白也没去敲对面的门,他和江昊然、老陈以及小沈妹子从上午忙到下午,给凌晨拖来的那具男尸检验、分析、写报告。
而除此以外,谢白还得多做一件事,就是把那男尸、涂鸦灵兽以及冒牌点睛笔的事圆成了个逻辑通顺的普通事件,并且给法医中心以及来拿报告的那帮人洗一波脑,让他们忽略到其中诡异和蹊跷的部分。
明明是除夕夜年三十,法医中心的办公室里整个白天都没有透露出一丝年味,毕竟以往他们也常常是这样过来的,早就已经习惯了。小沈这妹子觉悟高的,连回老家的车票都没去抢,就预备着今个儿要加班呢。
其实除了没法回老家热闹热闹,加班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谢白在,这班就加得十分赏心悦目了。小沈噼里啪啦敲着键盘输表格的空隙,会抬头默默盯着谢白的脸花痴一下,不论正脸侧脸,哪怕就是个后脑勺,也长得比别的后脑勺帅。
小沈就这谢白的脸做完了所有的活儿,抱着杯子要去接咖啡时,顺便问了供他下饭的谢白一句:“要帮忙带一杯么?”
谢白正在写报告,听到问话正想说“不用了谢谢”,就发现办公室门口多了个身影。他余光一瞥,果然是殷无书。
他站起身,在刚才那话后头又加了句“借过”,然后冲小沈抱歉地笑了笑,大步朝办公室门口走去。
小沈被他的笑晃得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闭上了嘴,手里抱着的杯子一滑,差点儿寿终正寝。
刚才谢白站起身从她旁边绕过的时候,她好像看见他颈侧有一道……牙印。
牙印!
牙印啊!
如果说谢白把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那一次只是她脑洞大胡乱猜,这次就他妈是铁证如山啊!帅哥果然都有主了……
小沈两腿一软,一唱三叹地“哎——”了一声,尾音打了个两个转,听得江昊然他们差点儿以为解剖室冰柜门没关严,不小心放出来一位。
老陈撸了撸手臂上被她叹出来的鸡皮疙瘩,当即打了个哆嗦,嘀咕道:“小沈啊,别乱出声行吗,我昨天基本没睡,神经衰弱啊,照顾照顾上了年纪的同志知道吗?”
“小沈你又怎么了?昨晚你睡得比我们都好,怎么脸还睡绿了。”江昊然依然雷打不动地挤兑她。
小沈毫不客气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抱紧了杯子,抬手冲他一指:“这么会说话,难怪找不着女朋友。”
江昊然嬉皮笑脸嘿嘿一乐:“彼此彼此,幸会幸会。”
小沈:“滚。”
这两人的聊天永远以江昊然挤兑起始,小沈的“滚”字剧终,也算一份孽缘。
两只单身狗隔着办公桌互相伤害的时候,殷无书把谢白叫进了他的办公室。果不其然,桌子上齐齐整整地放着立冬整理好的妖尸汇总名单和资料,就等着他来敲章了。
阴客的印章谢白自然是随身带着的,他走到那张宽大的办公桌边,单手撑着桌子,就着站着的姿势,低头翻阅着文件。
他做事总是有种一丝不苟的气质,哪怕他只是快速地浏览了一遍,眉眼间的神情也总是显得专注又认真。殷无书太喜欢他这种气质了,认真得让人总忍不住想逗弄他。
谢白看完几份资料,确认无误,摸出了阴客印章,在每张末尾都敲了个印。这一年的事情便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刚要直起腰,殷无书就已经按住了他的手背,凑头过去在他唇上温柔地吻了一下,缠了一会儿才放开手让他站直身体。
谢白觉得嘴唇有点发热,今天的殷无书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黏他,从昨晚出门到现在为止,已经亲吻了许多回了。连办公室这种地方他都没放过……
谢白耳朵根一如既往泛了红,抄起桌上的文档在殷无书桌上敲了两下,一本正经道:“好好上你的班,我走了。”
他想了想,还是觉得自己嘴唇会有些发红,临走前顺手把殷无书桌上那只偶尔会用的杯子捞走了,一路直行去了茶水间,泡了一杯咖啡才一脸淡然地回了办公室。
从他进门直到他在办公桌后坐下,小沈都用一种“白菜被拱了”的眼神看着他的脖子,当然,暗暗地看。看了许久之后,忽然注意到他嘴唇有点红得不太自然。
谢白目光从电脑上抬起,刚巧撞上她的。
“你嘴巴怎么了?”小沈一根筋,脑子没反应过来前,话已经问出去了。
谢白平静地举了举手里的咖啡杯:“路上喝了一口,不小心烫着了。”
小沈:“噢——”
可见有时候同事一根筋还是有好处的,一骗就信了。
这一天,他们一直工作到将近七点钟,天色已经全黑。老陈作为一个传统又居家的大龄同志,一如既往跟变戏法一样掏出一张福字,端端正正地贴在了办公室的门上,原本充满冷静理智氛围的办公室瞬间有了一丝喜庆的年味。只是……
谢白抬头看了一眼,很快又垂下眼皮继续收抬着自己的东西。
小沈看了一眼,默默低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江昊然看了一眼:“老陈,我求求你,明年我来买好吗,答应我,给我一个机会好吗!真的太辣了你这个。”
老陈啐道:“喜庆,花枝招展的喜庆懂不懂?”
福字贴上之后,几个人也收拾得差不多了。江昊然打了个电话,然后便招呼着大家道:“行了行了,快点走了,这都快八点了,人家餐厅都打电话来问了。小谢你上回答应的啊,不许溜。”
谢白一愣,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老惯例啊!”江昊然提醒了一句。
谢白这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因为办公室里基本年年除夕夜都没得跑,大家渐渐就习惯了,干脆每年除夕在前面那家有名的私房菜馆定一桌年夜饭,夜里工作结束了就一起过去吃一顿,若是时间不算晚,就把家属喊上一起。
这事儿江昊然提前一个半月前就打电话跟谢白说了,当时殷无书在跟他打岔,以至于他没顾得上听得太明白就先应了声,之后就把这事儿给忘了,现在被江昊然一提醒才突然想起来。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再反悔又有些不妥,而且也太扫他们的兴了。若是在以前,谢白可能连他们谁是谁都分不太清,自然可以回绝掉,现在真的有了共事的情分,再那样回绝就有些言而无信了。
谢白冲江昊然比了个手势,道:“等我一下。”
“啊?怎么了?”江昊然茫然道。
谢白挑了挑眉,顺口道:“跟领导请示一下。”
“哦对!领导!”江昊然一拍脑门,“我这猪脑子,怎么又干了这种事,我去问一……要不小谢你去问一下?毕竟你俩是旧交。”
江昊然两手合十冲他拜了拜,一副就指望他救场的模样。
谢白点了点头,便去了对面办公室。
五分钟后,他成功说服殷无书跟大家一起去聚餐,当然,略微付出了一点小小的代价,还答应了一些不平等条约……
小沈一边裹围巾一边颇有些同情地看着他:“你今天怎么总被咖啡烫。”
谢白平静道:“大概是一夜没睡,反应有些慢。”
法医中心对面是一片居民区,朝法医中心的门是西门,而那家有名的私房菜馆则在东门边。江昊然提前两个月就订好了位置,还是因为他是老顾客才留着,否则恐怕是订不上的。众人陆陆续续穿过小区,谢白和殷无书落在最后。
走过西门里第一栋居民楼时,谢白忍不住朝那边扫了一眼。
他目光还没有收回,就听见殷无书先一步低声开口道:“这地方以后我得差立冬竖个碑。”
相离百年之后,他们再次相见的地方就在这里,现在看起来当真是感慨万千。
殷无书忽然开口道:“幸好你当时慢走了一步。”
谢白转头看他,没好气道:“那你不如去给立冬发个奖,多亏他听语音不戴耳机。”
殷无书失笑。
这家私房菜馆不愧是办公室众人的聚会圣地,吃了几年也没吃腻终归还是有它的口味独到之处的。谢白和殷无书这种本身很少吃东西的人,都觉得很不错。
不过谢白终究还是吃不了太多,每样都尝了个味后,便搁下了筷子。每到这个时候,江昊然和老陈都是要拼酒的,现在多了谢白和殷无书,自然更是要拼。
不过谢白向来对酒没什么嗜好,以前殷无书也很少让他沾酒,久了之后,比起酒他更喜欢茶一点。即便要喝,也得喝得有些情调。
这大约都是殷无书当年培养出来的毛病,喝酒得飘一瓣花,喝茶得用雪水烹,放在这样的酒桌上自然是不合适的。
谢白也并没有扫老陈和江昊然的兴,起初敬的酒,他干干脆脆地喝了一半,另一半几乎都被殷无书给挡走了。到了后期,他基本就是看着老陈和江昊然俩醉鬼勾肩搭背地互相往死里坑,自己默默喝着茶。
一顿年夜饭吃下来,最终还能坐直的就只有殷无书和谢白,也得亏把他俩叫来了,否则那帮人连门都走不出去。
谢白趁着他们一个两个都不省人事,直接开了灵阴门把他们全部送回法医中心大楼上头的休息间里,一人一张沙发睡得昏天黑地。
“行了,该收拾的残局都收拾完了,你是不是该跟我回去履行不平等条约了?”殷无书冲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白:“……”
凡人间常说酒是助兴良品,谢白以往没有什么体会,毕竟他几乎滴酒不沾。这次他难得喝了一回,却发现自己的酒量比预估的好一些,至少他现在除了舌尖还余留有一点醇厚的酒香味,嗓子里还有些微微发热外,就再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了。
然而,当他回到住所,被殷无书特地抱去了书房,扫开了多余的书册,将他压在桌面上细细地吻着时,他才发现所谓的助兴良品是什么意思。
原本殷无书只是温柔而细致地舔开他的唇缝,顺着残留的酒香在他口中轻轻探着,舌尖相触的瞬间,谢白抓着殷无书小臂的手指紧了一下。
那一下就好似触发了某种开关,当谢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殷无书箍着左手手腕,仰倒在宽大的木质桌面上,一下下深入地吻着。
殷无书轻扫过他的上颚时,谢白有些抑制不住地喘出了声。
仅仅只是唇齿深入的吻而已,就快要让他有些招架不住了,一阵阵酥麻的感觉顺着殷无书触碰的每一处直烧入脑。他感觉自己脑中烹了一壶汩汩翻滚的热酒,醇厚的香气很快便流满了全身。
殷无书吻过他的双唇,吻过他的下巴,从他的耳根流连到颈侧,又一口咬住了他的喉结,一下一下地舔着。
谢白点漆的眸子半睁着,有些迷蒙,腰间挣动了一下,又被殷无书摁紧。他抓着殷无书小臂的手指松动了一些,似乎在不断温柔的抚慰中变得有些无力,又有些茫然。直到不知何时衬衫下摆被彻底抽出,瘦长的手指滑进衬衫里,抚过他的腰和小腹,又朝下伸去,一下一下地动作着。
起初谢白还有些茫然,眯着的眸子在窗外月光映照下,泛着微微的水光,眼睫被一阵阵从眼角溢出的水雾沾湿,看起来像是一片水草交缠的湖,雾气深重。
到后来,蒸入脑中的酒气又顺着每一处毛孔蒸腾出来,热而潮湿。他几乎能听见屋子里粘腻的水声,听得他觉得既羞耻,又不可抑制地焦虑起来。他在焦虑中撑坐起上半身,仰头咬住殷无书的双唇,另一只手抓着殷无书的手臂将他往自己身上拽。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殷无书一点一点压进来,存在于他的身体里。
殷无书将他抵在桌边,汗湿的手指抚过谢白同样汗湿的皮肤,从胸口再到腿间,到处都是水,好像所有喝进去的酒都这样顺着汗液流出来了。
屋子里吵极了,水声、喘息声大得几乎灌满了他的耳朵,一下一下随着殷无书的动作,越来越急。谢白搂住了殷无书的脖颈,皱着眉,不得章法地贴着他的脸颊细细地吻着。
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也许是白日里几次撩拨又不了了之的后果,谢白头一回有些着急,他眼里蒙着一层浓重的水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殷无书和自己纠缠得更深一些。
偏偏殷无书还要在这种时候逗弄他,一边细细地轻吻着他的眉眼,弄得他格外痒,一边缓缓地退出,又极为缓慢地压进来。
慢到谢白能感觉到他每一丝每一毫的过程,紧紧压到底时,谢白腰间忽然哆嗦了一下,抓着殷无书手臂的手指猛地一紧。
他水雾深重的双眸微微颤了一下,目光倏然散了开来,然后咬着殷无书的肩膀,难以抑制地呜咽出声来。
酒气一旦上了头,就迟迟弥漫不散,就好像有些事情开了头,就久久不得停息一样。
谢白撑坐在书桌边,攀在殷无书身上倾泻出来,还没从茫然中恢复,就被殷无书又抱着回到了房间。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坐在了殷无书腰间,被撑得忍不住仰头喘着气。
窗子半掩着,床边的帐幔被风撩得扫在谢白皮肤上,半遮半掩着他劲瘦的腰和满是湿汗的腿。
阴客住处四季如春,花枝恰到好处地从窗外伸了一枝进来,风拂过时,有浅淡的冷香溢进屋内。
花枝微微摇晃,终于还是抖落下来几瓣,星星点点地落在窗前的桌案上。
谢白撑着殷无书胸口,然而身下的人却非要不断地将他从临界点拉下来,就是不给个痛快。
他眯着眼,浓黑的眼睫被水弄得濡湿,皱着眉忍不住着急地叫了一声:“殷无书……”
躺着的人似乎终于满意了一些,抬手帮他揉着腰,然后按着他又朝下压了压。
那让谢白产生一种这辈子都要和他这样交缠至深的恍惚感。
在他又叫了一声“殷无书”后,身下的人终于帮了他一把。
谢白在一声长长的喘息声中弓了腰,弄湿了殷无书的小腹。他手指紧紧抓着殷无书递到他面前的一只手,然后半睁着眼,低头吻了过去。
这是百来年长久的分离后,他们共同度过的第一个除夕,从旧年的最后一天缱绻交缠到了新年的第一天。
这对于殷无书来说是个好兆头,预兆着他们这整整一年,十年、百年乃至更长久的时间里,都会这样相互牵绊,无法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