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户是真的离开了。
柏梵原本以为对于他离开的事实用不了太多的时间去消化或是说内心莫名的焦躁会很快地消散,他自认为能一如往常地掌控一切,让事情归于平常回到正轨。
回到过去,回到五年前,回到还没遇见林户之时。
可是,柏梵高估自己了,确确实实地说现在他连自己都捉摸不透了,甚至鲜少自我否定的他开始质疑过往——他真的筑起了坚不可摧的屏障吗?它真的保护了自己?可为何他还会如此难过痛苦?为何还是要他直视掩盖的伤痛?
表面上柏梵依旧维持着惯常的冷漠,欺骗自己一切都无关紧要,可一旦静下来,他就无可自拔地陷入一种复杂且矛盾的漩涡中,心底也泛起前所未有的迷茫和不安。
和以往单纯的、微弱的迷茫不同,现在的他严重到身心失去平衡和支点,被迫依靠某样东西来支撑的地步。
猝不及防地,眼前一阵晕眩步子踩空,柏梵扶住身侧的人。
咚,沉闷一声。
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撞到了人行道上的柱子。伴着剧烈的阵痛柏梵恍惚间看到了林户。
这已不知是多少次了。
短短四个月不到,小宇竟是第三次碰见柏梵。他觉得自己很幸运,看到他的背影怀揣着期待,他上前几步与他打招呼。
但还未开口,柏梵倒先是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因惯性他也就势往柏梵身上靠了靠。
“柏总,您醉了。”凑近,小宇嗅到衣服摩擦间散开的酒气。
很重,比他上一回遇见的还要重。
“柏总,小心。”小宇站直身子,将他扶正,小心翼翼地捻了捻褶皱的衣领,环顾四周问,“您的司机呢?”
柏梵皱眉试图分辨开口说话的对方,酒精的作用他反应迟钝地抬手要去撩开他遮挡眼睛的刘海。
这才三个月出头几天,他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
“林户。”柏梵本能地喊了他一声,停顿几秒又质问他,“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就要离开我?还把所有的一切原封不动地还给我?……”
顿了顿,小宇感觉他的手不再拨他的头发而是悬在半空,与望过来的视线一并落到了他的眼睛。
“我不需要你的那些,你以为把那些全都还回来,我就不予追究了吗?你凭什么就这么……”柏梵不是烦躁相反他的不安感再一次让他陷入迷惘的境地,忍着膝盖的疼痛,他近乎绝望地开口,“我真的错了吗?”
小宇不明所以地听着他的话,昏暗的灯光下他感到周遭的空气都闷了起来。他似乎想起了那个特别的名字——林户。
“柏总,您还好吗?”小宇关切地询问,“需要我帮您叫一辆车送您回去吗?还是……我送您回去?”
没有回应。小宇鼓足勇气靠近,明目张胆地与他视线相撞。
砰一声,他好像听到了某处的悸动。脸颊也不自主地溢出了红晕。
有段时日没见,柏梵似乎多了几分憔悴。小宇看到他眼底那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在本就晦暗的光线下更是明显,原本让他发怵的神色也透着几丝疲惫。
是因为林户吗?小宇下意识地去想。
片刻,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让柏梵接收到了信号——悬在半空的手收回了,连同惘然的目光变得黯淡,又恢复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沉沉地嗯了一声,撤开手与小宇避开距离。他很反感出于某种目的的殷勤,刚才在顾晟那儿,他已经厌恶到了极点,所以才独自走到外头来冷静冷静。
可一旦周遭静了下来,独留他一人,他便又会控制不住地想——想林户,想与他有关的种种。
柏梵妥协地叹出一口气,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好好地过回以往的生活。
他都已经失眠有一个多月了,若是断断续续地算上之前,好像是从林户离开起,他就根本没再睡过整夜。他会突然惊醒,甚至也会一直清醒到天亮。
日子渐长,他更是愈发难熬。再一次,柏梵又迷恋上了烟草和酒精。他祈求这些能麻痹自己,能让自己好受些。
顾晟说他得病了,得了一种相思病。他嗤之以鼻,活了有三十年他不会对谁产生情感,更谈不上爱情。
最初他想自己不过是没适应过来,习惯了林户的事无巨细和百般讨好,习惯了林户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的存在甚至成为他生活秩序中的某个部分,所以才会陷入短暂的不适和焦躁之中。
然而,时间的流逝并没有带走任何,相反林户的存在感远超于他所想象。
柏梵动作迟缓地掏出烟盒夹了根烟在指间。
小宇见状立马给他点了烟,小心翼翼地观察和以往大相径庭的柏梵。
这个点略显冷清,路上没什么人,来往的车子也是少之又少。
柏梵看着小宇这一套熟练的动作,压下本想抽烟的念头垂下手,喊了一声小宇。
小宇闻声又惊又喜,点点头应道,“我去把车开过来送您回去。”
“…不用了。”柏梵拒绝他,“我一会儿自己会叫代驾司机。”
会错了意,小宇失落地说了声好的。
“要真是因为那钱让你觉得……”柏梵挑明,话还未说完被面前的小宇打断。
他摆摆手,语气略显急促,否认道,“不是的,柏总。”
片刻他又垂眸抿了抿嘴,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深呼一口气道,“如果…如果是因为喜欢你呢?”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此外凝固的还有柏梵,他怔住了,全然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个答案,更没有预料到这简单的一句话,竟会像一枚石子,咚地一声投进他内心深处那片早已死寂的湖水。
他看着小宇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份喜欢比他想象中更复杂、更沉重。须臾一个熟悉的声影悄然浮现在脑海——林户。
小宇没再说话,他就静静地望着柏梵。
越过他,柏梵自动地联想到林户那双眼睛——
就这样蒙着晦暗不明的阴霾,掺杂着微弱的亮光一言不发地注视着柏梵。
柏梵竭力眨了眨眼,有些恍然。林户的那些眼神、那些隐忍的关心,是否也是带着真心?那些被他忽视或是曲解的细节,是否在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埋藏着情感?
一时间,柏梵有些恍惚。
他一直以为林户的百般讨好,不过是为了迎合、为了讨好自己。
但事实并非如此,他开始动摇和怀疑:自己理所应当的迎合或是讨好,甚至自以为是的以金钱利益衡量,是否在林户的心里……也同样掺杂着和小宇一样的真心呢?
柏梵的手抖了抖,燃到一半的烟灰也直直地落到他的鞋头,在昂贵的皮质表面似是要灼出一个洞来。
他不禁想:自己所逃避的、所忽视的,是否早就某一瞬间远远超越了习惯和掌控?
隐隐的惶恐,柏梵不敢想若是那些他刻意回避的情感,从一开始就不是简单的讨好而是一份被他无视的真心,那……他闭上眼,将余下的半截烟送进嘴里猛地抽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充斥口腔直达鼻腔和大脑。
小宇不知所措地看着咳嗽不停的柏梵,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他想道歉但又不晓得如何开口。
他太迫切了,顾不上太多。
五年。
柏梵捻灭烟蒂后知后觉地对这长达五年之久的陪伴有了实感,身子发沉,脚步也沉得像是被灌注了铅艰难地走了几步。
等到叫的代驾师傅过来,柏梵上了车,小宇也没说出口,只是注意到他步子的颤颤巍巍,远远隔着几步扶他上了车,内心惋惜以后就不会再如此幸运了,是真的不会再见到了。
回到别墅,柏梵身心俱疲。
但比起身体的疲惫,心理上的痛苦更胜一筹,他瘫坐在沙发上望着昏暗的客厅发呆,偌大的地方却让他感到压抑,他仿佛回到了七八岁那会儿独自关在地下室的情形———
夏天的某个傍晚,他蜷缩在桌子底下,听着窗外的狂风暴雨,呼呼的风声猛烈敲打着窗,总觉得下一秒自己要被这暴雨打碎,像那一扇玻璃一样嘎吱嘎吱地发出低沉的啜泣声。
柏梵换了姿势躺下,尽可能地不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可内里却突然叛逆,硬是要揭开他掩饰好的伤疤,混乱地搅动着他的神经。
他竟还看到了柏柏,真真切切的柏柏。它躺在一滩血泥里,苏城的冬天很冷,它颤抖着身体虚弱的望向他发出微弱的呻吟。它的腿、它的身子……它的每一处,柏梵多看一眼都觉得自己也跟着被撕裂……所有的温暖和依靠都被剥夺了,剩下的,就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无助了。
……
次日,柏梵没再去公司。他醒来已是十二点多,手机上的电话和消息他一概不理会,而是停留在买票软件上。输完身份信息却迟迟没能点下确认按钮。
良久,他还是把手机反扣在桌上,拖着沉重又肮脏的身躯进了浴室,让花洒一整个将他从头淋湿。
水顺着脸颊流到下颌,又慢慢地从脖子淌到前胸、腰部、大腿,最后落到脚跟,渗入地砖间的缝隙。
去渝城吗?
洗完澡,柏梵披着浴袍整个人松垮垮地站在阳台又点了一根烟。
七月底台风沿海登陆,从沪城一路北上直达苏城,风速未见减弱,强降暴雨在午后天气变得阴沉,不远处的水杉林被雨幕笼罩,全然没了昨日盎然的生机。
今年的台风威力超乎想象,高铁地铁多站停运,航班也大多延误或是临时取消。
柏梵缓缓地呼出一口烟,看着白烟被声势浩大的雨势淹没,他心想,要不还是不去了吧。
借口以自然极端天气来掩盖内里的逃避。
可……柏梵嫌少有犹豫不决的时候,他抽了一根又一根烟,从上午到下午,直到浑身被雨水打湿,烟也变潮点不燃,他才换了个姿势回到屋里。
又冲了一个澡。
浴室水汽氤氲,大脑昏昏沉沉的,他不由地打了一个喷嚏。
夜里两点,台风偏离苏城后雨势就明显小了些,待它彻底离开苏城,翌日清早就是一个大晴天。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可水杉凌乱的枝桠散乱的光景又似乎什么都变了,回不到如初勃勃的生气。
平静的假象下是千疮百孔的内里。
柏梵挣扎了一夜,他被狂风暴雨袭卷、撕扯,过往赤裸裸地被揭开,他逃无可逃,避无可避,就生生煎熬了一夜。
司机接到柏梵时,他惴惴不安地看了眼后视镜——他已经犯了不少基础性的错误,生怕自己哪里惹得柏总不满意,自己就不得不与高薪的工作告别。
柏总似乎有点疲惫。司机平稳车速,在红灯前也提前踩了刹车溜到斑马线前,见柏梵并无多大反应,他紧张地松了口气。
行程临时有调整,原本是去分部的柏梵买了张机票飞往渝城。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疯狂赶车中……(抱歉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