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松亭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们开始频繁地因为一些琐事争吵。
他就像一棵被砍掉枝干的树,内里还在挣扎。
旁人观察不到他内里的涌动,只有和他日夜相处的席必思,从他细微的表情变化里揣摩出了一点什么。
谢松亭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梦游。
席必思半夜发觉不对时,谢松亭正卡在步梯上,想把自己掰折一样掰自己的腿,好险没掉下来。
他想下去。
去哪?
席必思把他从步梯上抱下来,没受到任何阻碍,看着这人半靠着自己,眼里空茫一片,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
席必思用了自己最温柔的声音,低声喊他的名字:“谢松亭,醒着吗?”
他知道不该干涉梦游者的行为。
可梦游的是他喜欢的人。
如果谢松亭醒着,大概会像他们第一天遇见那天,说“你别恶心我”吧。
可谢松亭没有醒。
谢松亭怔怔然抬起手,摸到席必思的脸,手里用力,掐了一下他的脸。
“谁?”
“我是席必思。”
谢松亭默然。
他靠住席必思肩膀,软软的头发蹭着他肩窝,不知多久才说:“好累。”
“那你别拒绝我了好不好?”
给你的好意就收下,好不好?
别再推开我了,好不好?
谢松亭看着他抱住自己腿弯的手,突然伸手上去搭住了:“放我……下来。”
席必思把他放在他桌前椅子上,在他身前直直跪下,腰腹贴住他膝盖,暖热他冰凉的身体。
好想把他团进怀里暖暖。
谢松亭无神的视线挪到他脸上,在安静的寝室里说:“……会累。都好累。”
他只说了这一句,不再言语。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右手,做出捏握的动作,手臂从左到右开始动,达到一个A4纸的距离再折返,之后循环。
他在“拿着笔”、“写作业”。
席必思眼睛一闭,刺痛的眼泪滴在谢松亭膝上。
为什么有人明明自己都那么难过了,还要拒绝别人的好意,还在为别人着想?
为什么?
席必思不懂那比喜欢更深刻,或者说懂了,但十年后才懂。
那比喜欢更慎重,也更隐秘。
那是爱。
那是一种……即使我自己在泥淖里,也希望你过得更好的爱。
他从未在别人身上体会到这种感情,是谢松亭偶然间泄露出的爱意将他教会了。
谢松亭还在写。
席必思这么跪着陪了他一夜。
直到快天亮,谢松亭似乎是累了,才放下手,闭上眼,软软地倒进他怀里。
席必思顺着他后颈向下,摸到他突起的颈椎,胸椎,腰椎。
一整条倔强的脊骨。
硌手。
席必思那天清晨从桥上把人救下来时,头一次想明白为什么凡人会求神拜佛。
如果今天悦姐不走这条路,他就碰不见了。
如果今天悦姐开得快一点,他们就碰不见了。
如果今天不是他磨蹭一会儿迟到了,他就碰不见了。
这里面但凡有哪一环没扣上,他怕是已经坐在教室里听谢松亭的讣告了!
谢松亭走后,席必思问:“为什么拦着我不让追?”
“今天出门我喷了点安神香,让他闻了,”席悦说,“他不会有事。”
席必思:“你早就知道。”
“你以为我想花这么大代价给你卜卦?”席悦嘲讽地笑了,“席必思,你知不知道在人嘴里你就是个熊孩子,还是个三百多岁的熊孩子,我总不能看着你去做蠢事。”
席必思:“怎么就叫蠢事?”
席悦:“你追上去之后要干什么?你要去告白?打算之后照顾他一辈子?”
席必思沉默着。
席悦:“你活万万年,谢松亭活一百年就死了,等他五六十岁看见你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你猜他怎么想?席必思,你对他来说就是个老怪物,你要不要脸?”
席必思:“不能吗?他……”
席悦:“别在我这发疯。”
席悦很少语气严厉:“你这是对玩具的喜欢,你准备照顾他到老死?那你把他当什么了?你敢说你会喜欢他一百年?十年,我赌你十年,够你把他忘了。”
席必思:“我不跟你打赌。”
席悦:“你怕了?”
“不是怕了,”席必思摇摇头,“是让你别拿他打赌。我的喜欢还没你说的那么浅薄,拿他打赌我才真把他当物件看了。”
他前所未有地冷静:“你想说什么我明白,你怕我把他当成个只活一百年的物件,最大的代价也不过是和他过完这一百年而已。”
席必思:“我不是要证明给谁看,只是让你知道。”
席必思又说:“我打算让他永生。”
席悦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你知道西陵吾有多难找吗?你以为这很简单?”
席必思:“就是知道不简单才做的。”
席悦:“你没问他愿不愿意?”
席必思:“不问。”
“悦姐,这就是我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了,”他在清晨的风里说,“你会问我爸愿不愿意永生,但我不会,我直接给。他非要不可。”
席必思:“我和他纠缠万万年。”
他走下桥边,收起三角警示牌,喊她。
“悦姐,你来不来?”
席悦愣怔地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而不是自己朝夕相处的孩子。
他要是讨厌你呢?
他要是恨你呢?
你接受得了?
席必思手放在车门上,坚定地回视她。
接受得了。
恨我也无所谓。
只要他活着。
高考前,学校里的氛围一天比一天紧张。
谢松亭翘了节晚自习。
他以前从不请假,听聂子言说高烧也还坐在教室里,因此这节课不见谢松亭,班里立刻有人小声议论开了。
“白炽灯去哪了?”
“操场吧,看他往那个方向去了。”
“不是想不开吧——”
被席必思按着后脑砰一声按在桌上。
“嘴再只会放屁就别要了。”
班里骤静。
被按着的男生挣扎着想起来,却起不来,呼吸越来越急促,脸红着急速喘息。
是席必思第一天报道时在食堂吃饭的那个李青。
席必思这才明白……
谢松亭的嫉妒,和某些人的嫉妒是不一样的。
谢松亭光明正大,坦坦荡荡。
他并不反感谢松亭的嫉妒,却对李青这样的嫉妒感到恶心。
“席哥,席哥席哥!你大人有大量!”聂子言过来抱他的手臂,看他神色不好,真怕他把人给按死,“先去找谢松亭!这有我呢有我呢!”
见席必思走了,刚才犯贱的李青喘匀了气,又要骂,被聂子言一句堵了回去。
聂子言阴阳怪气:“来,谁还想辩跟我辩,看看辩不辩得过我就完了。不是我说,那某些人嫉妒也要有个度,谢松亭挖你祖坟了还是怎么着你了?看他长得好又考得好这么酸鸡?”
“我可不像谢松亭那么大度,要我我早给某些人一铲子。给他一铲子也比现在满脸崎岖的青春痘强。满肚子胃酸都被某个酸货酿成王水了,见谁好看泼谁是吧?考不到第一撒泼到第一?”
他一个语文课代表加辩论队队长还治不这男的了?
纯纯的傻逼。
班里好多人笑了。
李青憋得炸了,没接聂子言的话。
聂子言:“抱歉大家,耽误大家学习时间了,我给大家赔罪。”
有人笑着回:“不耽误,挺解压。”
班长清了清嗓:“学习吧。不要闹了。”
班里重归寂静。
席必思在操场升旗台后面的座位上找到了谢松亭。
他隐没在黑暗里,立起领缩着,刘海遮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来干什么?”
“最讨厌我什么?”
两人同时说。
“?”谢松亭说,“发什么神经。”
席必思在他身边坐下,外套挂在臂弯里,在夏夜的风里被汗粘的粘腻。
“好歹快毕业了,整天对我不冷不热的,我想知道原因还不行吗。”
谢松亭随口敷衍:“长得帅,看着心烦。”
席必思好心情地笑了,转头盯着他看。
谢松亭并不知道他在黑夜里也视力很好,坦然地任他盯着,神色放松。
席必思重新问:“怎么出来了?”
谢松亭:“松口气。”
席必思:“班主任找你问志愿了?”
谢松亭:“嗯。”
席必思:“没考之前就问?”
谢松亭:“学校指标,劝我报清华北大,没找你?”
席必思笑笑,突然有些感慨。
他本就没有考大学的打算,很早之前他就已经上过大学了,来这的一年只是玩玩。
没想到能碰到你。
席必思又说:“那你怎么想?要报吗。”
谢松亭:“不一定考上。”
谢松亭:“那要是能考上呢?”
席必思问到这,看见谢松亭向他这边扫了一眼。
是和他有关?
谢松亭仗着他看不见,翘起嘴角说了一句:“学校无所谓,在首都就行。”
席必思强忍住抱他的冲动。
他其实还想问点别的。
比如你打没打算谈个恋爱?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理想型么?
我行吗?
考虑考虑我怎么样?
但没问出口。
因为这不是一个该离开的人要问的。
谢松亭很快起身,嗓音轻快:“拜拜,我回去了。”
嗯。拜拜。
席必思在心里静静地说。
好像所有的星光都随着他的离开而熄灭,这夜黑得愈发深沉。
此后数年,席必思频频回想起,都想给这个时候的自己一拳。
他明白得太晚了,以至于不知道当时自己满腔想占据离去之人心神的意愿。
他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摆在一个如此亲密的位置。
谢松亭身边人的位置。
那天晚上的谢松亭状态太好了,以至于席必思放心地离开。
但他竟然不知道那好是因为他在。
高考放榜后,经席悦介绍,席必思去了国联局工作。
临走那天,席悦旁观他收拾行李。
收拾着,席必思突然说。
“你说我给他的只会变成他的痛苦,”他拉上背包拉链,“但他没你想象的那么脆弱。”
“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必定会输之后依然坚持。就像最后他考得比我好,他是我见过最能坚持的人。
“妈,我喜欢他,我敬佩他……
“我也相信他。”
还有些话席必思没说。
痛苦可能会麻木,但爱不会。
爱是人难过、委屈、崩溃、无措时的救命稻草。
席必思收拾好,和她擦肩而过。
“我走了。”
席悦没有回头,没有追出去送他,只是叹息。
管家捧着黑苦荞茶送到她面前,说:“是我说的吧,总有人会教他。”
席悦接过茶:“前两天买的屏风亏成那样还不及时脱手,就不跟你计较了。让你理财,结果全在散财。”
管家默默低头。
他想着会绝地反弹,结果没有反弹的余地了。
席悦抱着那杯茶看向窗外。
外面晴空万里。
席必思已走出很远。
往后十年,席必思感触最深的便是一个忍字。
他从没想到这件事如此煎熬,以至于这十年他过得比之前三百多年还要难过。
下班之后打开那本人类观察手册,捏着那页写了电话的纸,他总会想。
上了大学应该不会再出什么意外了?
谢松亭可以慢慢上完大学,再考个研究生,说不定能读到博士,他那么聪明,肯定……
可他换号了怎么办?
找不到他了怎么办?
这些本不该是他担心的问题,因为以他的身份很好解决。
他又想。
当时话说这么漂亮,真见到了,谢松亭已经和别人结婚了怎么办?
他怕是连笑都挂不住。
席必思冷静不下来。
出意外了怎么办?
他在无数次工作的间隙中祈求一般想。
谢松亭,求你了。
求你等我。
在能保证自己可以做成这件事之前,我不敢去找你。
如果给不出确切的承诺,那他和十年前有什么区别?
尤其像谢松亭这样的人,如果没有让他踏实的土壤……
他是长不好的。
可重逢后,他却因为这个决定后悔了很久。
他要是知道……
他要是早点……
明明离谢松亭最近的就是他,可他却没发现谢松亭生病了。
他原本想得很完美。
首先让谢松亭活很久,这样他们可以一直在一起;
然后得养好他,他胃不好,总想呕吐;
之后得变弱一点,谢松亭自尊心太强,一味的给予他不愿意接受……
前面几条确定好,都找好了由头,席必思思来想去,没几个物种和自己原型很像,在人类社会里合法,还招谢松亭喜欢。
所以他变成猫,出现在他面前。
却看见一个濒临崩溃的他。
即使谢松反复强调说不是他的错,和他没什么关系,甚至不是因为他他可能早就……
席必思也难以释怀。
看怎么劝都劝不好,谢松亭放下手机。
他穿着真丝睡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原本正侧躺着看自己视频的评论。
席必思抱紧他握他的手,确定他手是暖的才想收回来,被谢松亭拉住了。
谢松亭:“你倒不提我跟你吵架的事。”
“你那不算跟我吵,”席必思闷闷不乐地从身后抱着他,“那叫打情骂俏。”
谢松亭轻轻笑了:“也就你,对我有十八层滤镜。”
席必思:“不喜欢你是别人眼瞎。”
谢松亭扣住他的手:“其实高中有很多地方想谢你,不提都忘了。”
席必思:“?你跟我说什么谢,再谢我咬你了。”
“知道你是这个反应之前才没提,”谢松亭偏头吻一下他侧脸,“看不高兴的,变个耳朵给我看看?”
谢松亭关了床头灯,揉捏他柔软的老虎短耳,轻声和他解释。
记忆的固化是语言的表达产生的。
许多最深刻的记忆,往往是说者最表达自己的时刻。
因此在谢松亭不知道的地方里,他借那些崩溃的、无措的、狼狈的质问,向席必思表达了自己。
那一年成为他最深刻、也最忘不掉的一年。
因为有个人虽然不赞同、但认真地听了他说话。
唯一一个。
所以别难过了。
后面我们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