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醉玉豁然睁眼, 几乎是挣扎着清醒,脑中嗡嗡直响,记忆中那种无比真实的痛苦情绪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令他眼前帧帧画面乱晃。
他伏在床边,呛咳着喘息。
贺楼听到响动, 从楼下奔上来,晏醉玉见到他的那一刻, 揪心感又铺天盖地地弥漫上来。
贺楼刚靠近床边, 便被他颤抖着拽进怀里。
晏醉玉抱得很紧,胳膊像烙铁一样箍在贺楼后背, 贺楼几欲窒息,挣扎两下, 勉强能顺畅地喘气, 道:“你……看了谁的记忆, 吓成这样?”
晏醉玉不吭声, 抱了许久,才从那种晃神的状态中走出来,抵着贺楼的肩头,疲惫喘息。
“我做了一个梦……”
贺楼在他怀中僵了一下。
晏醉玉浑然不觉,还在斟酌措辞, 似乎想怎样才能不引人怀疑地倾诉。
“我梦见我死了……”
贺楼:“……”
贺楼推开他,双手抱胸, 佯做冷淡地往后挪了点儿。
晏醉玉被他冷酷的目光盯得一愣。
“映月?”
贺楼:“师尊,你骗人也走心一点好不好,你是不是忘了你跟我说过, 你要看一个人的记忆?怎么又变成梦了?我看起来缺心眼儿啊?”
晏醉玉迟缓地眨了一下眼。
“哦对, 我忘了……”
贺楼气得鼓鼓脸, 插着腰来回踱步。
他如此生动,如此鲜活,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跟自己生闷气。晏醉玉乱跳的心脏一下子平静下来,所有负面情绪都在刹那远去,他怔愣片刻,笑出声来。
贺楼不可理喻:“你、你还笑?”
晏醉玉朝他张开手,“我的错,我糊涂了,月亮,抱。”
月亮不想抱,奈何晏醉玉此时脸色苍白,唇色寡淡,一副随时能背过去的样,偏他眼眸含笑,声音带着刚睡醒的低沉沙哑,又十分撩人。
别人扛不扛得住不知道,反正贺楼听得心疼又心痒,属实招架不住。
他唾弃了一下自己不争气,利落地滚上床,将自己砸进晏醉玉怀里。
晏醉玉索性躺下,抱着他享受片刻的宁静。
过了一会儿,贺楼感觉晏醉玉心跳平缓下来,像是已经脱离那种梦魇的状态,他抓着晏醉玉的手,闷声问:“师尊,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吗?”
嗯?
晏醉玉不解地在他颈窝处蹭了一下。
贺楼费劲地拉开一点距离,转个方向与他对视,眼睛亮而幽深。
“比如说,你为什么如此痛苦,如此恐慌,你在所谓的记忆中,看到的是谁的记忆?又比如,你总是问我,喜不喜欢北边,喜不喜欢异兽,再往前一点,你为什么突然要作废三年之约?你当时的表情,看起来特别急切……有什么让你感到危机了吗?”
晏醉玉安静听着,越听越哑然。
他并没有要刻意隐瞒,只是出于某种古怪的保护欲作祟,他不希望贺楼对「曾经」……或者说前世的事,了解太多。
经历和记忆,都是构成现有性格的重要部分,前世的贺楼,哪怕晏醉玉窥探到的只有微末记忆,也能看出他吃了很多苦,得到的却太少,他的人生是一副浓墨重彩的画,热烈也沉重。
他好不容易为贺楼撑起一把足够遮风避雨的巨伞,养成如今这傻乐傻乐的模样,再想起曾经,只会给他徒增负担。
晏醉玉始终认为,前世的记忆不是必须的,不管是对他还是对贺楼而言。
晏醉玉犹豫着,有些不知怎么说。
“我……”
忽然间,窗外狂风作响。
两人的注意瞬间被吸引,晏醉玉凝神稍微探查,脸色霎时一变。
“有人惊动冤魂了!”
说话间,木窗被狂风吹开,本该明亮无云的天色眨眼间暗沉下来,风雨沉甸甸地压在半空,四处是冤魂飘荡,鲜血淋漓,张着血盆大口撕咬修士。
晏醉玉将贺楼拦腰一抱,踩着剑就上了天。
冤魂们飞天遁地,手段频出,空中御剑的修士不少,但还是被冤魂追得颇为狼狈,晏醉玉眼尖,看到街上几个弟子模样的修士被围攻,转头跟贺楼道:“自己抱紧我。”
贺楼站在他身后,死死扣住他的腰。
晏醉玉御剑伏低,刷一下擦着地面半米的地方掠过去,手指顺势一探,再升空时,手上揪了三个小弟子的后领。
他迅速朝城门的方向飞掠而去。
幸好有人反应快,在冤魂受惊的第一时间卡住出口,并在出口布防,否则余下这些人有没有命走还得两说。晏醉玉带着一众弟子冲出出口,落至沙地,弟子们在沙地上打了几个滚,吓得直哆嗦,晏醉玉摸了一下贺楼的侧脸,还记得两人未竟的话题,避也避不了一世,总要坦诚说开,他压着语调温声道:“等我回来,再跟你细说。”
贺楼:“小心点。”
晏醉玉仓促一点头,又折进城门内救人。
城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救援队风一样扛着担架来回,将浑身是血的修士抬下去。
贺楼紧锁着眉,看了片刻,猛地撕下左臂袖子,细密的黑色鳞片自左臂上浮起,那是曾经任睿风赠给他最坚硬的尾骨龙鳞,化龙之后,他便将鳞片嵌入左臂肌肤,需要时能变成一面坚硬的小臂铠甲。
城门便是入口,此刻正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道往中间合拢,试图将余下的人封闭在城内,变成瓮中之鳖。十多名修士用灵力死撑着,给城门留下一丝缝隙,门后还有不少修士在抵御冤魂的攻击。
贺楼裸露着左臂折到门内,直接卡住城门后闩门的空洞,以臂为杆,用力往边侧拖拽。
来回足有近十趟,城里幸存的修士总算被全部拉回来,晏醉玉扛着一个浑身是血的,正御剑往城门逼近,忽闻身后尖锐的呜咽声冲天而起。
他扭头一看。
纯黑的怨气凝结成呼啸洪流,无数张人脸探出又缩回,扭曲地缠杂其中,万鬼同语,切切杂杂。一个离得近的修士当成就被拖走撕成碎片,晏醉玉都没来得及救。
城外隐隐约约,人声嘈杂:
“怎么回事……”
“万鬼潮……是万鬼潮!”
贺楼就在城门处,登时目眦欲裂,下意识磕磕绊绊地往前奔了两步,被疾冲过来的晏醉玉一把抱住。
城门近在咫尺,那怨气却已然挨近他的后脚跟,晏醉玉感觉身体被无形的力道往后拖了两步,顿时反应过来,将手里的两人往城门外扔。
昏迷的那个打着滚摔出去,贺楼却在地上滚两圈后,又追了上来。
“映月,回去——”
贺楼听他的才叫有鬼了。
千钧一发之际,晏醉玉身上飘出一道白色流光,悬在半空,嗡地一声轻响,强横的威压瞬间扫荡开来,冤魂们愣是停滞了一时半刻,旋即嘈杂的万鬼低语,变成了幽怨的哭嚎。
“头好痛……要裂开了……”
“啊啊啊它在打我,它在打我!”
……对了,冤魂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灵识。
晏醉玉迅速抱着贺楼滚出城外,一见他们安全,大显神威的因果牌骤然收敛,化为流光从将将要闭合的城门缝隙中飘了出来。
然后它果断地钻进了贺楼的衣领里。
晏醉玉:“……”
不要脸!
贺楼也很嫌弃,伸手在领口掏了掏,将略带凉意的玉牌拿出来,远远扔开,“什么东西?”
晏醉玉:“……”
好在贺楼认得这块玉牌,嫌弃地扔远后又捡回来,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下,“它就是你说的,装着记忆的东西?怎么……怎么往人衣裳里钻,他不会是个色胚吧?”
晏醉玉:“……”
扶摇仙尊胸口已经中了无数箭。
他拿着因果牌端详片刻,意识到这牌原来是能受人驱使的。
理论上来说,脱离主人的灵识虽说能储存记忆,但并不存在自我意识,因果牌虽然看起来有灵性,但本质上是样没有灵魂的器物,如果不是受人驱使,它不会无缘无故有所动作。
……又或者它不是受人驱使,而是当时的情境触发了它的某些保护机制?
谁是它的触发点?
自己?
不可能。遗迹时自己重伤到那种程度都不见它活一下。
应该是……贺楼。
晏醉玉恍然。
这样便说得通了。
他在前世,将因果牌留给了贺楼,贺楼才是它的主人。
虽然玉牌中存储的是晏醉玉的灵识,但真正能驭动因果牌的,是贺楼。
晏醉玉捏着玉牌,沉思几个瞬息,越沉思脸色越不对劲,而后他在这么紧张不对劲的时刻……不快了。
贺楼傻眼,“你为什么不高兴?”
晏醉玉欲言又止,眉头紧锁,心事重重,郁闷地叹了一口气。
他只是忽然钻了一个很离奇的牛角尖。
前世的「晏醉玉」濒死之际留给贺楼的底牌,尚且强到令人发指,一块小小玉牌,当初在遗迹内将晏醉玉压得动弹不得,如今又在危机关头救他一命……
怎么看,上辈子的他都厉害很多。
他晏醉玉!从小到大!没被人比下去过,他没受过这种委屈!
晏醉玉想了又想,问了贺楼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如果有一个特别厉害的我,和现在的我,一起掉水里,你先救谁?”
贺楼:“……”
我听到了什么?!
我师尊好像烧坏脑子了……
贺楼犹犹豫豫,想探一下晏醉玉的额温,觉得十分荒唐,他总算知道,为什么晏醉玉听他说傻话总想笑,他现在也有点忍不住。
他想了一下,压着嘴角问:“你认真的?”
晏醉玉认真点头。
“那要是有个特别优秀天赋特别强的我,和现在的我一起掉水里,你先救谁?”
晏醉玉诧异:“你现在也很优秀天赋很强啊。”
贺楼:“我觉得你现在也很厉害啊。”
晏醉玉沉默两息,美了。
“说得有理。”
扶摇仙尊美完了,去了主帐议事。
惊醒冤魂的是一名年轻仙尊,经验不足,出事时他被围攻得尤其厉害,带出来时几乎只剩了一口气。
不过虽说冒失了些,却也带出来重要线索。
“什么叫度不了?”一名仙尊听完,诧异出声。
大约就在晏醉玉沉睡的那段时间里,惊醒冤魂的那位仙尊同样在城中找到国师的线索,交涉间不小心暴露,国师告诉他,自己在城中消耗多年,拼尽全力,依旧无法度化任何一个冤魂。
这些冤魂,像被什么困在原地,渡不了轮回,去不了往生,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放下,这座城也不愿意放他们走。
另一名仙尊摇摇头,“他大致只说了这些,余下的要等他醒来后才能知道,不过,如果度化不成,我想,我们只能启用备用计划了。”
几名仙尊彼此对视,神色都分外沉重,唯独晏醉玉站在一旁,竟然走神。
从听到「被什么困住」的时候,他心里就咯噔一跳。
他在「晏醉玉」的记忆中见过,这座城的冤魂的确无法度化,这很奇怪,理说天底下没有佛修不能度的魂,里宛百姓的怨气虽重,又不是修士,何至于国师悟离和神女连华两位佛门大能双双束手无策。
他在记忆中见到时,就觉得这个冤城的存在很奇怪,就像一个无法解决的铁疙瘩,硬生生矗立在路上,阻隔去路。
里宛古城最后的解决之法,是三十多名仙尊填阵,将怨气压成细细一缕,尝试封印,不过封印未成,危急关头,被化了龙形的贺楼一口吞入腹中,祖龙是天生地养的至阳生灵,克一切邪祟,贺楼吞下这一城怨气后也被折磨许久,但最终因祸得福,功力暴涨,淬炼血脉,几乎成了一只完整的上古异兽。
这两点单独分开看不觉得有异,可一旦联系上悟离国师的那句「被什么困住」,瞬间便耐人寻味起来。
晏醉玉怀疑,这一城冤魂的存在的意义,可能就是作为主角登顶路上的一大垫脚石。
剧情需要这一城怨气,所以有了这无法度化的一城冤魂。
就像他曾经质疑过的,这个故事的背景实在有很大漏洞,故事推进也显得如此不可理喻。
晏醉玉从主帐出来后,神情一直不太好。
他发呆到末半晌,才发觉诸位仙尊们已经在讨论填阵的问题。那个将一城冤魂凝缩的阵法需要大量天地灵气,单纯靠阵法自行运转需要等到几百年后才能达到理想效果,到那时,里宛古城底下埋着的灵魂,只怕都比城内的冤魂多了。
所以他们需要填阵,天材地宝能作为填阵的一部分,但只是杯水车薪,要说天材地宝,世间哪有比修士的灵台更珍贵的呢?
仙门的下下策,最后的备选方案,才是结阵,可眼下来看,似乎不得不用。
晏醉玉回神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讨论先牺牲谁。
这个说我,那个说自己。十分大义凛然,视死如归。
晏醉玉:“……”
我觉得你们还能再抢救一下啊。
他是这样想的,可里宛并没有给他抢救的时间。
他尚在挣扎,未做任何措施,城外沧桑厚重的城墙在黄沙中变得若隐若现,这是要消失的征兆。
消失不要紧,但是仙门暂时没有办法确定它将会出现的地方,就怕它一个心血来潮,降临在哪座城池上方。
那是真的要命。
根本来不及多加商议,仙尊们已经自发开始布阵。
晏醉玉站在猎猎狂风中,深深地拧着眉。
“如果你是担心规则失效后,世界会崩塌的话,我能明确地告诉你,不用杞人忧天。”
系统的声音不期然响起来。
晏醉玉紧皱的眉稍稍一动。
自因果牌出现后,他无数次试图与系统对话,但均以失败告终,威逼利诱什么都用过了,系统依旧装死。
晏醉玉意识到,或许自己上次能威胁到它,并非是它怕被当做猪饲料,而是它担心,自己真的不去给贺楼拿那幅龙骨。
“为何?”
系统沉默了一会儿,“我……和另一个人,亲身试验过,这片天地的愈合能力远超你的想象,我们将剧情线完全崩坏,它却依然能无碍运行。或许从你们这些单薄扁平的人物生出灵魂开始,这片天地就不单单是属于一本书的世界,剧情线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你们,也很重要。”
这是系统头一次毫无保留地向晏醉玉暴露这么多信息。
它一直以来充当的都是一个引路者的角色,引路者不会告诉旅人前方有什么,它只会给旅人指明方向,一旦引路者放弃自己的定位,明确坦诚地告诉你前方安全,那便说明,这条路走到头了。
晏醉玉:“你希望我破除规则?为什么?”
这次系统沉默了很久。
“很难说,但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刻……晏醉玉,等你什么时候将前世的记忆全部看过,你就会发现,其实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我……处在一个特殊的位置,见证过你们的一切,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们能获得自由。”
系统钟爱于模棱两可地说话,晏醉玉也早已习惯从它的字里行间抽取有用信息,但这一段……他不好抽。
也许模棱两可只是因为知道太多,处于俯瞰的位置,的确很难与身在其中的人解释清楚自己的意思,要解释的话,便要说来话长地从很久很久以前讲起。
晏醉玉远远看见贺楼朝自己走来,系统消失之前,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你决定要做的话,贺楼很重要,他是因果牌的主人,只有他能开启因果牌。”
“师尊,师尊?”
贺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晏醉玉蓦地回神,贺楼道:“你怎么了?”
“没。”
晏醉玉缓慢地眨了下眼,侧目看向古城。三十余名仙尊合力布下的大阵已经隐约成型,能用的天材地宝正在阵角运转,一旦这些宝物消耗殆尽,紧接着便是修士们拿灵台填阵。
晏醉玉有个问题要问贺楼,虽然他心中早有答案。
“映月……”
“嗯?”
“假使……摆在你面前,有一个机会,能令你修为暴涨,进化为纯种祖龙,只是,要牺牲三十多名仙尊作为铺垫……”
话到这里,贺楼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警惕地四下看看,确认无人注意他们,才小声道:“师尊,这可不兴假使。”
被人听到,以为我们师徒要干坏事呢!
晏醉玉莞尔,将他的手从唇上拿下来,捏在掌心,“那我换种说法,这一城冤魂,困在此地不得超生,你有机会能解救他们,但你也可以不救,若你选择不救,他们会……”
“我救。”
晏醉玉微微怔愣,贺楼看他的表情,笑了一声,“你是想问这个吧?我猜对了。”
晏醉玉哑然片刻,也笑:“不考虑一下?”
“师尊,我知道该怎么做,你们教过我的。”
一身担当,不负天地。
我记得。
作者有话说:
其实我在收尾了……这是可以说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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