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百兽铁蹄踏过南明谷，南明之火陨落，舆图破碎。狂妄的末代皇帝血祭河山，昔日的权贵大人们树倒猢狲散。人和妖都疯了，混血的人皇降生在一处破破烂烂的乡下茅屋里。
他是混沌中应劫而生的鬼子，天生火焰瞳，胸口带着朱雀族印，落地就笑。窗外，群鸟在他的笑音中落下，鸦雀无声，像在迎候着什么，又像一场静默的哀悼。陈皇后和一干稳婆、侍女正不知如何是好，火光掠过，妖族毕方派出“刺客”，“适时”地掠走了刚出生的小皇子。
《清平纪事·齐史》记载：当天在场目睹异象的稳婆、侍女、侍卫等二十一人，除陈皇后及其心腹马氏外，“具为恶妖所害”，无一生还。
傻鸟毕方一族受朱雀令的指引而来，冒死寻回“朱雀血脉”，稀里糊涂地扛走了这口大黑锅。回去仔细一看才发现，这“朱雀血脉”是个混血半妖。
妖族向来歧视半妖，以其为最低等的下奴，战时的半妖处境更是尴尬，绝大多数一出生就被弄死抛弃，可偏偏这半妖身负绝迹的神鸟血脉，凡有翼族，皆须奉之如少君。这怎么办？毕方们守着这烫手的山芋，杀也不是，供也不是。
愁眉苦脸的大野鸡们一起开动核桃大的脑子，戳着独脚议论了好几天，论出了一碗糨糊汤：既然是朱雀令送来的，理应以礼侍奉，但半妖不祥，也不得不防。
于是他们一方面给这孩子“少君”的尊荣，一方面又视其为祸患，疏离地捧着，冷冰冰地伺候，让他为所欲为，从不亲近。
这种烂鸡窝能孵出什么好蛋？
于是丹离把“走失”的太子找回来的时候，就得到了一个凶戾狡诈、阴鸷霸道的小魔星。
妖族和人族不一样，妖族幼年期很长，没有懵懂的婴儿期，一生下来就能跑会跳。半妖介于人和妖之间，两岁多的半妖已经完全退去妖形，看着和人族孩子没什么区别了，心智却能达到人族幼童七八岁的水平。
被强行带回人族的小太子先是假装乖巧无知，趁看守他的人一时大意，下毒把一群侍卫毒了个人仰马翻。逃跑未遂被抓回来，他又故技重演，无辜得好像什么都没干过。这小魔星三天跑了四次，出其不意地刺伤侍从两人、下毒一次、放火一次，直到他终于意识到丹离四擒四纵是在逗他玩。
小盛灵渊生得好像画上仙童，一张嘴半句人话也不会说，满口鸟语，还都是污言秽语。丹离饶有兴致地听他口头把自己凌迟分尸了八遍，给滔滔不绝的小殿下倒水润了喉，伺候他喝完，就把他一把捏晕，再一次唏嘘：有翼族真是少教化缺心眼儿，孩子让他们养两年都能养出这种成色，迟早要完。
好在天地鼎已经就位，还能回炉重造。杀身成魔宛如新生，再出炉，这小东西不会有自己“生前”在毕方族的记忆。
至于性情嘛……
丹离捏起那孩子的脸仔细打量，此子面容肖似帝姬绾绯，轮廓还有一点平帝的影子。那两口子全不是什么好东西。
丹离想：可能也不能全赖毕方，这小子恐怕天生就不是善类。
好在他也没打算给人族培养出一个千秋万代的圣人天子，作为工具，刀剑锋利就够了。
献祭八十一位人族高手，从天地鼎里脱胎换骨，天魔只是有了躯壳，还不算成形。
天魔是人族偷梁换柱炼成的“活赤渊”，识海与赤渊相连，这具天魔身会接引天地戾气。在他不能控制自如的时候，所有死不瞑目的怨与憎都会被吸进他的识海，或者被天魔吞噬，成为他最初养神的“食物”，抑或是趁着天魔还脆弱，污染吞噬掉他的神识，占据他的身体，就像养蛊。
怨气一团一团，虽然都不完整，但万千水滴汇合一处就是汪洋，淹也能把年幼的天魔神识灭顶。丹离伸手抵住昏迷不醒的小天魔滚烫的眉心，窥探他识海，一片黑暗的识海像传说中的鬼狱地府，无数“黑影”徘徊其中，那些“黑影”是濒死的恐惧，是冲天的怨愤，是痛不欲生、仇恨入骨。
丹离觉得这小鬼不大可能活下来，那么后面的事就很方便了——天魔身昏睡个三五年，正好能等到寄居其中的“天魔剑灵”养好神醒过来。朱雀天生克魔，到时候，这世上最后的小朱雀可以轻而易举地压制群魔，占据这具无魂之躯。
反正“人皇”算什么？他只不过是那些愚人为绾绯捏造的预言所惑，妄想出来的工具，天魔身在，魂魄是什么都一样，朱雀潜伏其中，正好能利用人族清理妖族叛逆，各取所需。
不过凡事都有万一，万一绾绯那天生坏种的崽子继承了她的狠毒、平帝的贪婪狂妄，真能吞尽群魔，也有备选办法……就是麻烦了点。
丹离抚摸过孩子细软的顶发，想起绾绯那张死不瞑目的脸，叹了口气，在他耳边说道：“没人盼着你出生，你还没见天日，就招那么多恨，何苦来哉？太苦了，还是走吧，来生可别投这样不识趣的胎了。”
他的话落进天魔的识海，激起一片鬼哭狼嚎，反倒是识海的主人听不懂人话，蜷缩一角，依稀感觉到了他的恶意，似乎瑟缩了一下。
天魔身炼成第三天，小天魔的神识醒了。
小天魔先是本能地想收回身体五感，才一动，就当头撞上了两团在识海中飘荡的“黑影”。无主的怨气尖刀一样穿过那稚拙的神识，差点把他当场撞碎，丹离看见那小小神识沉寂片刻，可能是晕过去了，随后激灵一下，仓皇逃往识海最深处。
观察他的丹离抽回手，心想：不出所料。
毕竟是识海中唯一的灵智，小天魔很快学会了怎么避开那些“黑影”。此后十天过去，他越来越灵敏，头两天还会不小心偶尔被“黑影”扑倒，到后来他学会神出鬼没了。
刚“出生”的天魔什么都不记得，心智水平还在，趋利避害不用人教，挨一次“打”，自然就学乖了。为免再遭罪，小东西会把自己藏起来，再不敢自不量力地去掌控识海。但他如果不能忍痛主动吞噬黑影凝练神识，就会错过唯一的机会。
多不过一个月，怨气会通过连着赤渊的识海越聚越多，他会连躲都无处躲。到时候，修士高手凝练百年的神识都难以为继，何况只是个记忆一片空白的小孩子。
懵懂的小天魔不会知道这些，他的命数已定。
这人妖两族最尊贵的血脉结晶，将夭折于两岁，可怜。
五官一片虚无的神像化身无悲无喜，轻柔地搓开小天魔紧锁的眉心，知道自己已经没必要再关注这小东西了。比起没什么悬念的天魔身归属，失踪的天地鼎和朱雀尸更让他在意，此事与孟夏脱不开关系，可惜他身负大明光祭，不能公开跟绾绯的影人翻脸……
第十一天，丹离去了前线，没再来，被困“深渊”的小天魔换了个地方躲藏。
他躲过了第十二天、第十三天……
然而，就在他躲躲藏藏的第十七天，人族主帐意外被一小撮魇兽袭击，释放的催梦幻术波及甚广，精疲力竭的小天魔神识被短暂地拖进了噩梦里。
他一个迟疑，就被天魔识海中越来越密集的黑影逮住了。
小天魔在一阵宛如被五马分尸的痛苦中惊醒，反噬的黑影如扑火的飞蛾，不管不顾地往他身上撞，撕扯着、啃噬着他。
他避无可避，终于，于绝境中，小天魔被激起了与生俱来的凶性。强烈的恨意迸发，他心脏剧烈地跳着，渴望生出尖牙和利爪反击。又一道黑影恶狠狠地朝他撞过来，不知何方百姓被修士与大妖虐杀的恨和痛苦淌过他全身，幼小的神识无声地挣扎着——
杀光它们………
我要杀光它们……
“嗡”的一声震颤，从他的脊梁骨中传来，回应了主人无力的愤怒。天魔剑灵赋生，是用混血半妖一命换的，为了骗过八十一个献祭的人族修士，丹离并没有在天魔和天魔剑之契上做手脚——只要天魔神识活着，他确实是剑灵的主人。反正朱雀天灵所化的剑灵本应三五年后才能成熟苏醒，到时候天魔的神识要么已经死了，要么遭受重创后“教化”好了，自然会好好照顾剑灵。
然而，这天魔剑灵是因剑主“赋生”，剑灵与剑主的关系远比丹离想象中的密切，那一刻剑主强烈的杀意提前唤醒了剑灵。
小天魔黑暗一片的识海中，一道火光倏地划过，密密麻麻的黑影受惊似的散开，那火光乳燕投林似的冲向他。
小天魔躲闪不及，愣怔下，被火光扑了个正着。那一瞬间，说不出的暖意裹住他，他听见了另一个心跳，随他念动而动。
火光化作一个看不清轮廓的球，撒娇似的蹭了蹭他，剑主与剑灵间看不见的联系勾起两个懵懂的魂，一个没来由的念头突然从小天魔心里生起。
他呆呆地想：这是属于我的……吗？
他没有了过往记忆，却好像隐约知道，世上从没有什么是属于他的。
击退魇兽的人族修士气喘吁吁地赶回来，怕没苏醒的天魔受影响，忙用符咒驱散残留幻术，却见那孩子的眼角流下泪水一样的血迹，一直没入鬓发。
天魔的眼泪都是虚情假意，他哭的时候只会流血。
剑灵提前被唤醒，人语妖语一概不通，除了哭，就只会“叽叽”地叫，小天魔也不知他是什么，只好叫他“叽”。“叽”来“叽”去，与他心神相连的剑灵就明白了这是指自己，稀里糊涂地把名字认了下来，此后一“叽”三千年。
剑灵与小天魔想象中锋利的爪牙大相径庭，却也不是完全帮不上忙，碰到黑影，他就往主人怀里钻，然后大哭，一哭火光就更盛。漆黑一片鬼影幢幢的识海中有了唯一的光源，那些黑影在光下无处遁形，仿佛不再是不可战胜的了。
三天后，被“太子殿下有异”惊动的丹离赶回来，在小天魔的识海中探查许久方才缩回手指，面具下，没人看得见他的神色。
好半晌，他才轻声说了一句：“不用担心，剑灵提前苏醒而已……这是剑与剑主的缘分。”
不明真相的人族修士一片欢腾，唯有丹离无声地叹了口气。
一场横亘三千余年、跨越数次生死的纠葛自此而起，命中注定，又不知是谁的缘、谁的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