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林旁站着两个年轻人,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其中一个面目俊秀,身姿挺拔,还不到玉树临风的年龄,却也不难想像未来风姿卓绝的模样。另一个则跟吹胀了一样,黑黑胖胖,足有同伴两倍宽,圆滚滚的就像一口小水缸。此刻两人正埋头研究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那小胖子突然就叫了起来:“阿轩,我看你这玩意不成吧,咱可是三僚村出来的,又不是什么茅山龙虎山……”
然而没有理会好友的话,那个俊秀的少年已经踏出一步,把手里攥着的东西扔了出去,那是张黄符,上面曲里拐弯画着些纹路,看起来颇有些三山符箓的架势,然而扔出手后,符纸只是在空中打了个旋儿,没有电光没有火花,连个小风都没有,悄没声息的就那么落在了地上。
小胖子嘿的一声就笑了出来:“看,我就说嘛,术业有专攻,你画这玩意又没个准儿,能有啥用处!而且之前不是还看不惯你那姐夫嘛,怎么突然就开始学起画符了?”
“厉天高!想看就给我闭嘴,别在这儿唧唧歪歪!”那少年像是有些恼羞成怒,直接喊了出来。
小胖子一呲牙:“好好好我不说话,您老继续……”说着,他还专门伸出两根食指,在嘴上比了个叉,一副欠揍的德行。
深深吸了口气,那少年稳定了一下情绪,伸手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黄纸,这东西明明是入门级的基础符篆,他都画了不知多少遍,跟书上的绝对一模一样,怎么就使不出跟那人一样的威力呢?难不成是他发符的手法不对?左思右想了很久,他终于一咬牙,从地上捡起根小木刺往中指指尖一扎,挤了滴血出来,手指一转,把血珠涂在了黄符上。
小胖子立刻瞪大了眼睛,也忘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了,开口喊道:“等等,用精血不太妥当吧!阿轩你别乱来……”
就算没什么靠谱的天赋,他也知道这种用精血催动法器的方法十分危险,放在三僚村的罗盘、镇钉上尚且如此,更别提用在符箓上了。然而好友并没有听他的,直接一运气把符箓抛了出去,结果那符只飘了一半,突然符身一颤,竟然凭空炸开!
这一下威力还真不小,旁边的小树都被炸得一晃,两人也算练过,赶紧往后躲去,好不容易才躲过了符纸爆炸的火焰,那小胖子摔了一脸的土,也不生气,就地一滚,嗤笑出声:“阿轩,你这不是镇宅符吗?怎么还带爆炸的,不会是画成了五雷符吧?”
面对这没良心的嘲讽,那少年面色更加黑了,拍了拍身上的灰土,扭头就朝村里走去。被甩了冷脸,小胖子也不着恼,笑呵呵跟了上来:“让我说,你要真心想学,完全可以去找你姐夫嘛,人家可是龙虎山上的天师,画符才是看家本领,总好过自己傻兮兮的去练……”
他絮絮叨叨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少年突然停下了脚步,连肩膀都绷紧了,小胖子咦了一声,扭头看去,只见从村子方向走来条身影。那是个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然则周身的气度却比同龄人沉稳许多,有一种说不出的儒雅味道,此刻他正健步如飞朝他们走来。人还未至,声音就传了过来:“你们偷偷练符了?我听到了爆炸声,是不是符陨了?”
符箓在绘制和使用的过程中都会出现损坏,还未成符就画坏,称之为符漏,只是精气外洩,会有小小的天破声,而成了符却又施法不当,则被称之为符陨,往往会有不可测的状况发生,因而符箓一途向来是手耳相传,必须有名师指导,否则光是入门就会让不少人折了性命。张怀言可是符箓的行家,当然不会猜不到刚刚发生了什么。
看到面前人颇为严肃的表情,小胖子顿时一缩脖子,直接卖了队友:“姐夫,阿轩他非要用精血点符,我真劝过了!”
少年气得瞪了他一眼:“谁是你姐夫!”
“咳,那是芸姐的老公嘛,当然是姐夫……”小胖子话说了一半,发现好友面色不善,立刻打住,嘿嘿傻笑着一挠头发,“我、我先回家吃饭了,下午再来找你玩!”
说完,这货十分没义气的扔下小伙伴就跑走了,那少年只得抿了抿嘴唇,硬邦邦的解释道:“我看了很长时间的书,也画了好多张,已经不会漏符了,才想试试……”
如果换个人,可能是一顿严厉的责骂,就像村里的老杨爷爷那样,然而对面的男人盯了他半晌,终究还是伸手摸了摸少年有些凌乱的黑发:“小轩,你想学可以来问我,其实符箓跟堪舆也有类似之处,乃是同源,只是使用的行事差了很多,自己冒然去试,反而会试出问题。”
并不是责骂,也不是训斥,而是这样的谆谆教导,那少年脸腾的一下就红了,强撑着辩解道:“我,我也不是特别有兴趣,我就是……”
“好奇?”张怀言笑着接了一句,“也是,符箓毕竟不是你们三僚村的本宗,有点好奇心也不奇怪。我看你在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或者可以试试阵法?布阵也是一种符箓,不过是以天地为纸,用得好的话,也能有惊人的效用。”
少年的眼神不由亮了起来,看着这小家伙的表情,张怀言微微一笑:“走吧,先回家吃饭,你姐姐在家等着呢。”
他收回了手,头也不回的大步朝着来路走去,那点温暖的热度消失不见,少年呆了一下,最终还是慢慢跟了上去。
“阿轩,你到底听我说话了吗?”凉亭里,一个纤瘦的女孩抬起头,对面前的青年说道。
那青年扭过头,看了眼桌上扔着的草棍,随口说道:“我不是阿高,对姻缘卦没兴趣。”
那女孩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突然说道:“反正我是算不出你的姻缘了,要不回头问问芸姐?她应该能算出什么。”
对方立刻反射性的摇头:“不必!她对这些没兴趣!”
他答得实在是太快了,女孩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过了好久才说道:“阿轩,我听人说了,你准备去外地上大学?”
“嗯,是有这个打算。”
“那你的阵法呢?不打算继续学了?老杨说你天赋不错的。”
那青年沉默了片刻,最终答道:“家里有姐姐一个过路阴阳就足够了。”
听到这话,女孩轻轻叹了口气,转过了话题:“对了,我听那胖子说,最近你在看茅山史志?”
“嗯,随便翻翻。”他答得非常敷衍,然而对方还没放过他的意思,追问道,“那你应该知道孙云鹤吧?”
“……知道。”
“你觉得,是什么让这位天纵之才坠入邪道呢?”女孩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像是要从他嘴里撬出什么。
青年立刻警惕了抬起眼,看向身边的女孩,对方的眼神极为清亮,似乎能看穿面前的一切——这双眼也有点像姐姐,也许所有卦师都有如此的眼眸——被那视线刺痛了一样,他转过了脸,冷冷答道:“发狂就是发狂,有没有理由又有什么区别。”
对方轻笑一声:“是啊,踏错一步,有没有理由又有什么区别。”
青年霍然站起了身,冲那女孩叫道:“云怡,行了,我马上就要去上大学了,犯不着你教育我。”
赖云怡却拉住了他的衣袖:“静轩,你可以找到更好的,挪开视线吧。”
像是被烫到了,那青年一甩手,大步走出了凉亭。
灵堂里,黑色和白色充斥眼帘,这代过路阴阳的葬礼,本该有更多人发丧才是,然而屋里的人却少得可怜。
一个身着黑色正装的男人站在灵柩前,目光直直看向那张平静安逸,却也不再有血色的面孔。他身后,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姐夫,该入葬了。”
“我知道。”过了很久,那男人才开口,“我只是,再看一眼。”
这句话立刻让他身后的青年红了眼眶,两人就那么静静的站在棺椁边,看着里面不会再醒来的人。过了很久,那男人才扶住了棺盖,就像给熟睡中的爱人盖被一样,带着温柔和眷恋,缓缓封上了棺材。深深吸了口气,他转过身,看向身后站着的青年:“小轩,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你的学业……”
“没关系,暂时休学而已。”青年很快答道。
看着对方认真的表情,张怀言嘴角浮上一抹苦笑:“嗯,等丧事办完了,你就回学校吧,还是学业为重。”
青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也把话吞了回去,只是问道:“那姐夫你呢?要回龙虎山吗?”
“暂时不。”张怀言摇了摇头,“小齐该学手上功夫了,我答应过你姐姐,要提前带他去试炼。”
听到这话,青年眉头一簇:“姐姐还是占了卦?!”
“嗯。”张怀言伸出了手,按在了他肩头,“没事,你姐姐说了,这会是个变数的,只要度过了这个变数,一切就会好起来的。”
那只手如此的温柔有力,花了极大的力气才没让自己躲开,他定了定神,点头说道:“我知道,姐夫,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
“你还是好好学习吧,对了,阵法真的不再捡起来吗?你姐姐之前也很担心你……”对方的神色中有着真挚的关怀,纯粹的,长辈式的关怀。
被这视线一烫,青年立刻垂下了头,过了片刻才低声答道:“我没事,阵法……我会再试试看的。”
他们家的过路阴阳已经不在了,他曾经想逃避的东西,如今则变成了一道由愧疚构成的枷锁,让人痛苦难耐。然而面前那人却不知道,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叫小齐吧,我们送你姐姐上路。”
紧紧咬住了齿关,那青年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没走两步,他又再次回头,发现对面的男人已经转回了视线,依旧愣愣的盯着面前的棺木,他鼻中一酸,扭头向外走去。
腥臭的味道飘浮在空中,一路上零零星星洒满了妖物的尸块,简直就像来到了屠宰场一样,队伍里有人皱起了眉头,另一些人则开始低声交谈,唯有一个年轻人不管不顾的冲了出去。
身后,有人大叫:“曾先生,这里可是禁地!不能乱闯!”
然而他并没有听从那人的话,只是发足狂奔,一直跑到了几百公尺外的一棵树下,直愣愣看着树下焦糊的身影,膝盖一软,他跪倒在地。那是个人,成年的,男人……
他浑身都颤抖了起来,目光狂乱的在那具尸首上打转,然而那人的面孔早就被毁,只剩下拼凑不起的残骸。这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人!心中狂吼着什么,然而他的目光却被一点闪光的东西拽住了,在不远处,落下了一条断臂,没有被雷法轰到,保持着相对完整。在那条断臂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有
一枚金色的指环闪闪发光。
脑中一阵发晕,可是青年还是撑起了身体,跌跌撞撞走到了那节断臂前,伸出了手指,握住了断肢。那是……姐夫的戒指。
“果真是怀言吗?”有什么人在他背后说话,可是那年轻人根本就没有听进去,脑中嗡嗡一片蜂鸣,如同有什要劈开脑仁。他颤抖着把那断肢抱了起来,如同拥抱着某个永远也无法碰触的事物。泪水已经凝结,变作了更为炽烈的东西。是愤怒,是悔恨,也是心碎。然而这时,有个声音穿透了混沌的意识。
“等等,这边还有个孩子!是张修齐!他居然没死!”
那青年猛地站起身,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冲去。只见某人怀中的确抱着个孩子,胸前一片血肉模糊,但是显然还有气在。那是张修齐,他没死!
“快救他!”一把抓住了那人的手臂,他嘶声叫道。
“会有人救他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曾先生,还请你先把怀言的尸身给我们,我们要看看究竟是哪家擅闯龙虎山禁地。”
抱住张修齐的人已经向阵外走去,然而身后的人却拉着他,让他无法脱身。那青年一咬牙,摘下了那枚金戒,又看了地上的残躯一眼,终于递过了断肢,转身向外跑去。只是几步就追上了前面的人。
“小齐怎么样了!还能救回来吗?”
“曾先生,这是我们龙虎山的家事。”
“他是我的亲外甥!也流着三僚村的血脉!”
“你……唉,算了,想跟就跟上吧。只是他的魂魄看起来有些不对,不知是不是被惊掉了。”
“什么!”
“一时说不清楚,先吊住命再说。”
那人大步向外走去,身后的青年只是顿了半步,突然把手里攥着的戒指套在了手上,伸手抱过了孩子。
“我来!”
“阿轩,我要先走一步了。行了,你都这么大了,别哭鼻子。记得帮我好好看着小齐,还有你姐夫,这两个都是死心眼的……”
帮我照顾他们。
那具小小的躯体冰凉得就像块石头,同样冰凉的戒指套在中指上,如同枷锁一般沉重。一滴清澈的水珠冲破了眼眶,滴落在身前,他的声音还在颤抖,但是步伐却慢慢稳健,飞也似的跑了起来。
“你就是这么身体不适的?”还没把行李放在架上,身后那人就缠了上来,死皮赖脸的把下巴搭在了他肩上。
“欲求不满,精神抑郁,这还不够严重吗?”那嘴角笑得桃花乱飙的男人根本不在乎调侃,已经把手滑到了单薄的衣衫下,暧昧的摩挲着对方的腰腹,“让那两个小子自己折腾去,多大的人了,还非得缠着你……”
“我记得你也不小了嘛。”他手上晃都没晃,稳稳的放下旅行包,才反手在对方的手腕上敲了下,正弹在麻筋上。
那家伙嘶地吸了口气凉气,却也没放手,只是哀怨的蹭了蹭他的脸颊:“轩哥,你偏心!”
这种低幼的控诉简直让人牙根痒痒,然而他却并不怎么讨厌。轻笑一声,转过了脸,他好整以暇的问道:“那怎么办?给你找补回来?”
这话顿时让那家伙眼前一亮,一探头就啃在了那张形状优美的嘴唇上,舌尖犹不甘心的扫荡了一圈,才得了便宜卖乖的哼唧一声:“也不是不行,先列个计画出来好了,我觉得可以分期支付。”
“有利息吗?”
“那是当然!”
他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松松跨前一步,摆脱了对方的桎梏,姿态优雅的坐在了面前的软卧沙发上。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面前的男人,才缓缓点头:“现在看来也算不亏,就是太招蜂引蝶了点,没有之前留胡子时安全了。”
那家伙脸上的笑容立刻更大,也更挑逗了些,慢条斯理走到了沙发前,用双手撑着扶手,弯腰在
那人唇上啄了一下:“那可不行,总不能让那些狂蜂浪蝶都黏到你身上去。”
“说你胖,你还喘了。”笑着伸出了手,他扣住了对方的后脑,一吻落下。过后良久,那张嘴才有了说话的余暇,“既然你闲得没事,陪我回趟老家吧。”
“这是要让我过门了?”对方的声音里带着点掩不住的喜意。
曾静轩笑了:“有人早年给我算过姻缘,没算对,总要让她知道一下才行。”
“是云怡姐?那是,谁让她当年不认识我呢……”
自卖自夸再次被亲吻打断,两只戴着同款戒指的手,悄然握在了一处。